■ 吳從華
俗話說“娘親舅大”,又說“天上雷公大,地上母舅大”。在我們家鄉(xiāng),每年春節(jié)去給母舅拜年是一項非常重要的習俗。大年初一上午給家里和左鄰右舍的長輩們拜過年后,初二上午就一定要去給母舅拜年,而且越早越好。如今隨著時代的變遷,這一習俗也在不知不覺中發(fā)生了變化。
在我的觀念里,春節(jié)之所以要去給母舅拜年,不僅是因為母舅在家族中的地位和話語權(quán),還是兒女們借此來表達對母親孝敬的一種方式,這也是中華兒女傳承和弘揚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生動體現(xiàn)。
記得小時候,父親總是會帶著我們幾個兄弟一起去給母舅拜年,而母親則留在家里招待來拜年的親戚朋友。母舅和我們同住一村,相隔不遠,走路十多分鐘即可到達。每年的大年初二上午,父親都會雷打不動地帶著我們提著禮物前往四個母舅家拜年。禮物很簡單,就是一斤冰糖或白糖,現(xiàn)在這不值一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在物資匱乏的20世紀60年代,大多商品要憑票購買,我們不知道父親是怎么買到的,肯定是來之不易。
在人來人往的屋場小路上,我們跟著父親向三母舅家走去。外公在我還沒記事前就去世了,外婆住在三母舅家,所以我們拜年的第一站就是去三母舅家。三母舅家和我們家一樣是大家庭,人口多,勞力少,家里也很困難。三母舅和三舅媽勤勞善良,八個孩子乖巧懂事,家里總是其樂融融。
看到我們父子幾人早早地就來拜年,外婆和三母舅、三舅媽很是高興。外婆笑瞇瞇地慈祥地看著我們,三舅媽“兒啊、肉啊”地叫著我們的名字,撫摸著我們的頭,讓我們倍感親切和溫馨。父親帶著我們向外婆和三母舅、三舅媽拱手作揖行大禮。三母舅忙不迭地說,來了就是拜年,來了就是拜年,并給父親敬煙,還要發(fā)煙給我們。父親忙阻止說:“都是小伢兒,吃糟了(家鄉(xiāng)稱抽煙為吃煙),不要給,不要給。”但三母舅還是執(zhí)意給我們發(fā),說是過年吃得好玩??锤赣H不再作聲,我們就歡天喜地地接過煙,但在父親面前卻不敢吃,都悄悄地拿在手上看上半天,雖然是比“海鳥”“大公雞”好一點的“歡騰”,而不是當時一支難求的“壯麗”或“大前門”,但這已是三母舅家里只有過年招待貴客時才拿出來最高檔的香煙了。三舅媽端來了花生、糖粑和糖水,叫我們多吃點。我們也不客氣,大口大口地喝著糖水,一塊接一塊地吃著糖粑,心想過年真好啊,要是天天都過年就好了。
雖然平時也經(jīng)常見面,但過年拜年還是分外親熱,祝福的話總也說不完。父親說還要去其他幾個母舅家拜年,三母舅和三舅媽一再挽留我們在他們家吃飯,父親說還是碰到哪家飯熟了,就在哪家吃吧。三母舅和三舅媽堅持要在他們家吃,父親考慮片刻就答應(yīng)了。從那以后我們?nèi)讉€母舅家拜年,無論是外婆健在還是外婆去世后,我們每次都是在三母舅家吃的飯。三母舅和三舅媽年紀大了后,就由家中老表代表三母舅和三舅媽招待我們。為此,其他幾個母舅和老表們似還有點小意見,說我們家就和三母舅家親,實際上我們?nèi)テ渌麕讉€母舅家拜年,他們也一樣地熱情,挽留我們在家中吃飯。我們更愿意去三母舅家吃飯,是因為兩家的家境相似,彼此相互理解,感情自然也深些。隨著時間的推移,其他幾個母舅也早已釋然了,我們懂事后也盡可能地考慮他們的感受,特別是當我們都能自己做主的時候。
二十年前母親不幸因病去世后,我去給母舅拜年又多了一層特別的感情。看到母舅、舅媽和老表們這些母親的娘家人就像又看到母親一樣,心里感到特別溫暖,也因此更加懷念母親,對去給母舅拜年也更加重視。如果有哪一年晚了一天或是在外地過年沒去拜年,就覺得對不起母舅,更對不起母親。回家做清明或辦其他事時一定要去看望母舅并講明原因,而母舅也總是說我忙,從未有過半點責怪的意思,這讓我非常感動但心里還是有點過意不去。
在給母舅拜年的年復一年中,曾經(jīng)想過要趁拜年時分別和母舅們合張影,特別是智能手機問世后就更想做這件事。我從沒與大母舅、二母舅合影,而當二母舅走后,我就想不能再錯過和三母舅、細母舅合影的機會了,但每次卻因種種原因而未沒能如愿,說到底還是自己用心不夠?。≈钡饺妇?8歲那年,我和大弟弟去給他老人家拜年時,走到大門口,看到他戴著老花鏡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本顏色泛黃的老書,從屋頂亮瓦上透出的一縷陽光正照耀在他那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那生動的畫面令我心里為之一震,一定要和三母舅合張影的想法瞬間就冒出來。在恭恭敬敬地給三母舅拜過年后,我跟三母舅說想和他合張影,三母舅一聽很高興,連聲說好。于是我們請三母舅坐著,我們兄弟倆站在他身后,讓老表用我的手機連拍了三張珍貴的合影。合影后的第二年,三母舅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晃快十年過去了,三母舅那天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了我的腦海中,也永遠定格在我的手機里。
這幾年由于疫情的影響,給唯一健在、已經(jīng)年逾八十的細母舅拜年也變得無法像往年一樣隨便。雖然我知道細母舅不會怪罪我,但我總想著要找機會去彌補這個遺憾。2021年9月,那時疫情還算平穩(wěn),我回老家辦事,辦完事后我立即買了些禮物去細母舅家。細母舅和細舅媽看到我來了既意外又高興,倒茶讓座還非要留我吃飯,看到兩位老人安然無恙精神矍鑠,我心里感到很安慰。
今年春節(jié)期間,九江的天氣好得出奇,燦爛的陽光、和暢的惠風一掃過去幾年的疫霾陰影。人們喜笑顏開歡欣鼓舞,走親訪友好不熱鬧,“龍行龘龘,前程朤朤”等一大堆繁體字的祝福語更是傳遍大江南北,給龍年春節(jié)增添了不少喜慶神秘和古樸的色彩。我家也從初二上午開始,女兒去給她母舅拜年,初三上午妹妹的兩個孩子來給我們拜年,再到初四上午我們?nèi)胰ダ霞医o細母舅拜年?!敖o母舅拜年”的濃濃親情和文化傳承的氛圍始終洋溢在我們?nèi)诵拈g。當聽到細母舅說全村就數(shù)他和細舅媽兩人年齡最大時,我十分驚訝和感嘆,為兩位老人感到由衷的高興,85歲高齡了夫妻雙全且能相互照顧,油然而生一種“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的歷史滄桑感,心中久久難以平靜……
我輕輕地對自己說,人生短暫,倏忽而過,親情更顯得可貴,要好好珍惜還可以給母舅拜年的幸福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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