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曉華
女兒來電話說,和她哥約好了趕到屋里還年福。
我們當?shù)氐膫鹘y(tǒng)是臘月二十四還小年福,大年福則各姓氏有所不同(我們村是臘月廿八)。20世紀60年代末,到了每年的臘月都會聽到大人們感嘆:過年就是過坎。那時物資匱乏,到了年關,只有生產(chǎn)隊養(yǎng)豬場宰殺幾頭豬,再按照每戶人頭數(shù),每人分得兩三斤。如果肉豬數(shù)量有限,就會按勞力來分,將不能掙工分的老弱兒童排除在外。我家所在生產(chǎn)隊叫農(nóng)科所,當時直屬公社,哥哥做會計,大家戲稱為“實權派”,我們家能額外搞到三五斤。門前塘里放水捉魚過年時,捉魚的人會給哥哥留上幾條大魚。所以我們家還小年福,抵得上別人家的大年福飯,而我情有獨鐘的,卻是母親做的薯粉羹。當時公社較好的旱地種一些經(jīng)濟作物,其他的土地都栽種紅薯。到了秋熟季節(jié),漫山遍野都是挖薯人的身影。白天挖,夜里分。分到家后,家里的婦女就有得忙了。她們先是分揀紅薯,將沒被農(nóng)具刮傷的窖藏起來,當作來年開春的主糧,那些有傷痕而個頭較大的則清洗干凈。屋場上一群婦女就開始今夜東家、明晚西家地合作磨薯粉。她們分工明確,誰磨粉,誰挑水,誰淘洗,誰濾渣。那些中年大嫂們一邊忙活,一邊說著只有到了她們這般年紀才敢說的糙口笑話,磨粉的地方洋溢著歡聲笑語。磨出來的紅薯粉漂上幾天再曬干,變得白白的,煞是可愛。這白白的紅薯粉是農(nóng)村拿得出手的東西,母親則會給住在鎮(zhèn)上的舅舅送一些過去。
到了臘月廿四,當母親把一切準備停當,我會搬一張小方桌放在大門口,把母親盛好的一碗肉、一碗飯擺在桌上,點燃一掛“百子鞭”(很短的炮仗),父親帶著哥哥和我朝四方拜上三拜。做完了這些就正式吃年福飯。一家人圍坐一團,父親和哥哥嘮著生產(chǎn)隊的事,母親和嫂子也不插話,我的任務則是盡情地大快朵頤,滿足味蕾的渴望。還完小年福,哥哥就開始忙了,因為他要在還大年福前完成生產(chǎn)隊里的結算:今年整個隊里的總收入多少,減去公糧、再扣除生產(chǎn)成本等其他開支又剩余多少,純利潤多少。這是純農(nóng)業(yè)收入。作為公社的直屬單位,公社要求供銷社、糧站的貨物搬運全部由農(nóng)科所承擔,這是一筆不菲的副業(yè)收入,年終按工分結算。記得1972年,我們隊里結算,每個滿勞力日工合一塊五角三分,轟動了全公社,就連公社干部對我們隊的社員都投來羨慕的眼光。把這些算好了,再扣除隊上分的稻谷、紅薯、年肉、池塘的魚等等,誰家進,誰家出,一目了然。然后在還大年福前,召開社員大會,進行年終計分。在會上,規(guī)定年前哪一天進出必須清賬,有人當場找人過賬,也有人要等著看看家里還有幾只雞有沒有人可以抵賬。
村里有個叫瞇子哥的(依輩分叫他哥,他兒子比我還年長一歲呢)在湖北三線廠工作。他到了臘月都會回來,早能趕上還小年福,再晚還大年福也必須趕到屋里,因為屋里有老婆和四個孩子,他得趕回來把隊里的口糧錢交了,還要置辦一些年貨。更重要的是,他的根在老家,這大概就是現(xiàn)在說的“有錢冇錢,回家過年”的意思吧。
臘月廿八是還大年福的日子,這一天餐桌上比小年福要豐盛得多。不管是有錢戶還是欠錢戶,餐桌上都會有紅燒肉、紅燒魚、炆雞等,其他菜肴則視不同家境各有差別。
就這樣年復一年地到了20世紀90年代,我也另立門戶,成為一家之主。以后的日子,不管是住在鄉(xiāng)鎮(zhèn)還是城市,每年冬至后,我都會趕回老家,在鄉(xiāng)下腌制好豬神福(豬的頭、尾、四足)。還年福的這一天,和兒子抬著豬神福去祖堂祭祖?,F(xiàn)在兒子又帶著孫子每年都趕到屋里還年福,由我領頭,祖孫三代一同去祖堂里。
我們村的祖堂是1992年建成,屬于做得比較晚的。從1984年開始,附近鄉(xiāng)村就興起一股建祖堂的熱潮,一個姓氏建一幢,按男丁湊錢,少則幾百,多則千元以上。為頭(理事)之人,在姓氏中必須說話有分量,做事有魄力,遇事有膽量,無私心,不怕得罪人,當然還要能干會辦事。選出幾個這樣的人成立理事會。理事會精打細算,每一塊錢都讓它發(fā)揮最大作用。男丁多的姓氏會把祖堂建得豪華大氣一些:雕菩薩、刻龍身、做牌匾,放祖宗牌位的神龕更是金碧輝煌。若是份子錢不夠,理事會就會絞盡腦汁去籌錢,把缺口堵上。如果宗親里有當老板的,聽說建祖堂錢不夠,便會慷慨解囊。理事會就會把這些捐款較多者的名字刻在一塊石碑上,鑲嵌在老廳的墻上。每年還年福敬祖宗、大年初一拜譜,族人就會看到這些人的名字,也會讓這些人家倍感驕傲。
我們做祖堂時,瞇子哥特地從湖北趕到屋里,除了湊足份子錢,另捐六千,由原來的欠錢戶變成了捐贈的頭戶,一時成為全村佳話。他的四個孩子一個隨他在單位工作,三個考上了大學。2009年,瞇子哥的大兒子在老地基上建了一幢兩層樓小洋房,讓退休的瞇子哥帶著老伴回來居住。盡管四兄妹都在外面工作,但每年都會輪流回來陪爸媽還年福。我想,這不僅是孝心的體現(xiàn),更是一種對“根”的執(zhí)念。
老廳做好后,每年的大小年福都必須到祖堂里敬祖宗,特別是廿八,豬神福更是必不可少的供品。20世紀90年代的鄉(xiāng)親再也不會為了口糧錢而糾結了,敬祖宗的儀式較以前也莊重許多。臘月廿八吃了中飯就煮神福。神福煮好后,一家男丁都得到場,由輩分最高的人領著,抬著神福,捧著鞭炮,握著香火,來到祖堂,把神福放在神龕前,敲鐘后,然后齊齊下跪三拜。敬了祖宗敬社公。做完這些,再把神福抬回家,就開始拆神福。因為神福的腌制時間長,拆的過程香氣四溢,讓人垂涎。這時拆神福的家長,會挑那些拆下來的瘦肉放入圍觀的小孩嘴里,吃的人心旌蕩漾,拆的人精神舒暢。廚房里自然也是一派繁忙的景象。門前場上,小孩們放著小煙花和炮仗,好不熱鬧。
臨近年關,不管身在天南還是海北,我們這里的人都會盡力趕到屋里還年福。這不正是中華民族文化的一種傳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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