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銀保
那年八月,我接到了灘溪中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我為即將開始的初中生活而感到高興,同時又為自己還是那樣一個不愛說話、沒有朋友的害羞小男生而感到不安與自卑。
開學(xué)第一天,爸爸背著行李和我一起翻山越嶺徒步十多公里,來到這所于我而言,全然陌生的初級中學(xué)。
剛到校園門口,一派熱鬧景象映入眼簾。大門的對聯(lián):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一進門,就聽到了廣播喇叭在反復(fù)地播放“新同學(xué),歡迎你!”進進出出的同學(xué)絡(luò)繹不絕。我按照張榜公布的班級登記報名。
在報名登記點,我的班主任出現(xiàn)了,他戴著一副深度眼鏡,看上去二十六七歲,瘦高個,神采奕奕,操著一口地道的普通話,時不時地用中指和食指推搡著那副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鏡。
他問了我一大串問題,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害羞而膽怯地低著頭,沒有回答。
爸爸在一旁打著圓場,說我一直性格內(nèi)向,不愛講話,“開學(xué)后,適應(yīng)了學(xué)校,會好些的?!?爸爸補充道。班主任老師疑惑地看了看我,又推了推他的眼鏡,點點頭。
后來,我才慢慢了解到,我們班主任老師姓朱名彥剛,是從金山隴知青點請來的學(xué)問最高的知青。據(jù)說,他爸爸是留過洋的大教授。因為學(xué)校唯一一位由俄語改行教英語的老師剛剛?cè)ナ?,所以灘溪中學(xué)在請示上級教育主管部門之后,才和知青點商定好,將精通英語的朱彥剛老師指派到我們學(xué)校,來教初一新生。
因為那個時候戴眼鏡的人特別稀罕,所以學(xué)校老師都親切地稱朱老師為“眼鏡子”,而我們班的同學(xué)私下稱呼他為“眼鏡子老師”。
一個學(xué)期很快就過去了一大半,而我竟然在課堂上一句話也沒說過。我總是特別羨慕同學(xué)們無拘無束地互動與暢聊。
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爸爸來鎮(zhèn)里趕集,特地到學(xué)校來給我送腌菜、霉豆腐。我們住校,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正好被朱老師看到,他把我爸和我叫到辦公室,和藹地看著我,對我爸說:“孩子還沒開口講過話?!?/span>
爸爸有點茫然。
“家里有沒有孩子最喜歡的東西?”他摘下眼鏡,擦了擦,然后又戴上,繼續(xù)道,“如果你能把他最喜歡的東西帶到學(xué)校來,或許我會有辦法。”
爸爸遲疑了片刻,把我和阿黃的事告訴了朱老師。阿黃是我四年級的時候,從外婆家里抱過來的一條黃狗。阿黃跟我可親了,是除了父母之外,唯一能說得上話的朋友。三周前,阿黃剛好生下六只小狗仔。
“你明天把阿黃帶來吧!”聽著朱老師的話,爸爸故作鎮(zhèn)靜地看著我,向老師解釋道:“阿黃剛生下了六只小狗狗,如果把阿黃帶來,那它的孩子們怎么辦呀?幼仔太小,不能和媽媽分開的?!?/span>
我知道,爸爸這么說,一怕路途遙遠,不方便帶來;二也是想以此為借口來勸阻朱老師。爸爸可能以為這樣一說,朱老師的計劃就會流產(chǎn)??蓻]想到的是,朱老師沉思片刻,仍堅持道:“沒關(guān)系,一起帶來吧。我?guī)湍阍趯W(xué)校養(yǎng)著。”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擔(dān)著沉重的籮筐,搖搖晃晃地向?qū)W校走來,一邊是大紙板箱裝著阿黃和它的幼仔們,一邊是一些我制作的狗糧食盤等用具。很快,小狗們咿呀的聲音,吸引了同學(xué)們來到這個神秘的大紙板箱前。當(dāng)他們看到我的小寶貝時,羨慕地看著我。我那顆小小的心臟在胸膛里怦怦地跳著,心中充滿了驕傲。我在這十三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重要過。
朱老師讓我們坐在教室外面的臺階上,這樣每個人都能清楚地看到籮筐里的大紙板箱里面的一切了。
“我能抱一只嗎?”我的同桌興奮地尖叫著。然后,所有其他的同學(xué)都像唱詩班一樣附和著,都要求抱一抱小狗狗?!昂玫?,”我終于開口道,“但只能抱一分鐘。如果傳遞的時間太久了,它們會生病的。要是阿黃意識到自己的孩子不見了,它會不高興的?!蔽乙豢跉庹f了一大串話,這可是我未曾料到的。
很快,學(xué)校的鈴聲響了,但沒有人會覺得時間竟然過得這么快,甚至連朱老師也沒有想到。他讓我們坐在那里,直到每個學(xué)生輪流抱完小狗狗。然后,他陪著我走到教室前面,等同學(xué)們坐下。
當(dāng)大家都安靜下來的時候,他向我瞥了一眼,推了推他的眼鏡,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在向我傳遞著贊許與肯定,還有深深的期待。
然后,我告訴同學(xué)們那六只小狗狗和它們的媽媽的故事。我從來未曾想到它們會那樣聚精會神地在盯著我,聽我講述。我沒有再低頭,盡管還有些許膽怯,但我的腦子里只想著我的阿黃和那幾只毛茸茸的小伙伴。
我的心里充滿了驕傲和自信,在狗狗來到同學(xué)們面前拯救我之前——這一切我都是無法想象的。在那天剩下的時間和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驕傲地坐在同學(xué)們中間,對自己的價值和重要性產(chǎn)生了新的認識。
我從來也沒敢想過,狗狗們會在老師的創(chuàng)意下,讓一個很可能患有孤獨癥的小男生帶來這么大的轉(zhuǎn)變。盡管這種孤獨癥,可能會在我以后的很多年時間里,都不容易被診斷出來。但從此,這一切的一切的確都在變化著。
這種改變是性靈的,是文心的變化,浸染至今。這不由得讓我想起清代安念祖的七律《贈華振軒》中的一句:“詩格清奇驚渡象,文心靈變擅雕龍?!?/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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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左丹
責(zé)編:劉蕓
審核:朱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