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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黎茗

“都說一年的日子是詩集，正月就是色彩斑斕的封面?！边@句話對今年的我來說特是感慨，因為我被年前剛出版的一本詩集忙得焦頭爛額。緊接著寄書、送書，而且這時我又是在新竹上課，這三天兩頭的往返忙，到元旦后不但沒讓我喘息一下，這個“忙”直接把我踢入年關(guān)，然而這個“忙”就有了屬于婆婆媽媽們想逃都逃不掉的展場。

農(nóng)歷春節(jié)在故鄉(xiāng)俗稱過年，是華人最重要的節(jié)日，雖然兩岸都過春節(jié)，但習俗還是有所不同。如何采買？如何圍爐？如何辦一桌豐盛的團圓飯，以及拜好祖先？都是很有學問的課題。

某年同先生回他外婆家云林過年，舅媽、三嫂真的是把這個春節(jié)過得豐衣足食，除了舅媽自己做的年糕、蘿卜糕外，那采買來的年貨既新鮮又豐富，有一片就要幾千臺幣的烏魚子，也有百元的元寶糖。琳瑯滿目的年貨中居然還有湖南臘肉。我問表哥：“你們每年都是這樣采買嗎?這年貨備得也太多了吧！”

“幾乎差不多，但今年采買得更多些?！?/span>

“阿伯，是因為我們一家回來過年的關(guān)系嗎?”十歲的小女兒天真地冒出一句。

“當然，那是一定要的?！?/span>

其實我也猜得到，平常在臺北上班的三哥他們回云林，舅媽總是讓三表哥給我們這一家?guī)硭H手種的土特產(chǎn)，比如地瓜、花生、醬油膏以及包裝成類似故鄉(xiāng)的那種卷筒面，真的是讓我這個遠嫁而來的媳婦倍感溫暖。

暖陽照大地，百花盛開來，我們幾大家人在舅舅的院子里聊著年的心事，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得不亦樂乎。舅媽忙進忙出的身影，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三哥告訴我，臺灣人過年習俗也是有很多的，在臘月二十四這天會有個送灶神的儀式，據(jù)說把灶神送到天宮，請玉皇大帝保佑人間百姓。除夕夜還要用雞腿飯拜地基主，拜托他保佑家里豐衣足食，晚上十二點拜天公，拜天公的祭品一般用的是水果，然而，我家公公是山東人，祭品是三碗元寶（水餃）及三杯高粱酒。

記得小時候，一到臘月母親忙得不可開交，阿姐和我每天都會開唱盼年歌。“二十四撣洋塵，二十五鏟灰塵，二十六打豆腐，二十七碾粑日，二十八剃頭發(fā)，二十九家家有，三十日噼噼啪，初一姐，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初五初六拜母舅，初七初八壇壇罐罐都洗刮，拜年拜到初十邊，拜到堂前沒人牽?！?/span>

母親是個很傳統(tǒng)的女性，農(nóng)活、家務(wù)總是讓她心急如焚。初八一過，她那按部就班的鈴聲立馬敲起，我覺得這些兒歌寫得太貼切。

“明日年就過完啰，該放牛的去放牛，該砍柴的去砍柴，寒假作業(yè)沒完成的趕快寫?！奔偃缙綍r我們犯點小錯，她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罵你一頓再說。但在過年這段時間，母親對我們兄妹幾個說話的語氣特溫柔。童年的盼年歌猶在耳畔。

嫁入臺灣這些年，煮年飯、拜祖先這個擔子就落在我這個剛過門的媳婦身上。

印象最深的一次春節(jié)，還得從2000年說起，那是我踏入夫家的第十五天后，在寶島迎來第一個春節(jié)。然而，在夫家第一件要事，居然不是故鄉(xiāng)九江那樣打豆腐、腌臘肉、炸芝麻切糖片這些節(jié)目，而是要上陽明山第一公墓區(qū)及內(nèi)湖墓園把公婆“請”下山來家里過年。所謂的“請”也就是孝子孝媳去墳前燒一炷香，鞭炮放起，對著祖墳喊他們跟我們下山回家過年。

公公生于1915年，是位老兵，祖籍山東諸城。1949年來臺灣到近老年終于看清現(xiàn)實，才下定決心在臺灣成家，1973年生下我先生。聽先生說那時家境不好，婆婆常年起早摸黑地做著生意，久而久之的操勞下，累出一身疾病，四十出頭就去世了。婆婆去世時先生只有五歲，祭拜祖先的大事就落在公公身上。先生從小就耳濡目染了這些習俗。

“明天我們要去內(nèi)湖和陽明山，把老爸老媽請回家過年”

“什么叫請下山過年，他們不是已常年住家里嗎?”

我指著神桌上的祖先牌位說。

先生坐在餐桌前，手拿遙控器一邊轉(zhuǎn)臺，一邊掃著電視屏幕輕描淡寫地對我說：“不一樣的?！钡K于自己是新媳婦，當下我并沒多問，心想反正來日方長。

第二天一早，我和先生囫圇吞棗地咽下一個三明治，他騎著一輛老舊的摩托車，我背著一把開山刀及一把檀香和金紙，緊貼在他身后直奔內(nèi)湖再到陽明山，騎到陽明山半山腰，我們直接被臺北市殯葬管理處的人攔下，說是要坐接駁車上墓園。因為是過年，來請祖先下山過年的人特別多，排隊等車的人龍中，有一位拄著拐杖，頭戴牛仔草帽，身穿藍色緞面唐裝的老爺爺，看起來七十多歲，引起了我的注意，隊伍動時，老爺爺被一男一女攙扶著移動碎步，隊伍停下時，他就坐在路旁的石頭上，時而和他身邊的女子低頭耳言，時而用空洞的眼神望向遠方。先生看到我盯著老爺爺目不轉(zhuǎn)睛，用滑稽的山東腔在我耳邊說：“你老鄉(xiāng)，快去認親?！?/span>

聽他這么一說，我又仔細偷聽起他們的對話。然而，他們交談過程，女子全程國語，老爺爺卻是操著滿口鄉(xiāng)音，其中一句是這么說的：“你姆媽，最喜歡吃我做的三糕?！敝v著講著老爺爺突然低下頭，雙手撫著拐杖頭，沉默不語。我轉(zhuǎn)過身，驚奇地湊到先生耳邊說：“老爺爺是湖北的，算是我半個老鄉(xiāng)?！毕壬@訝地望著我。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湖北的？”

“就憑他那句姆媽和三糕，我就斷定他是湖北人?！?/span>

“那老爺爺應(yīng)該也是老兵吧！”

“這長長的隊伍中起碼有三分之一是外省二代，你那半個老鄉(xiāng)一定是和老爸同時期來臺灣的?！碑斚?，聽完先生的敘述，我才反應(yīng)過來他頭夜的輕描淡寫是多年來臺灣人的家常便飯。孝，在中國人心中，已根深蒂固在這片島嶼上。

請完祖先下山過年的第二天已是大年三十了，當晚我簡單煮了三牲，炒了幾個菜，其實在娘家我很少進廚房的，更別說煮拜祖先的年飯了，我雖認真做，但畢竟煮飯這門活兒是要靠經(jīng)驗累積，至于好不好吃，那就多多包涵了。拜了祖先后，先生按往年的慣例把我?guī)У酵瑯邮亲婕綎|、結(jié)拜的老哥家一起圍爐。老哥姓胡，走進胡哥家，紅燦燦的春聯(lián)早在門邊迎接客人，三大桌的年菜，每一道看起來都是年味。什么佛跳墻、年糕、蔥燒海參、好彩頭湯（即白蘿卜，臺語諧音彩頭）以及特別的棗寶寶……胡媽見到我，一個勁地叫我吃，還叮囑先生一定要好好待我，我聽了十分感動。直到三個小孩出世后才沒去胡哥家吃團圓飯。后來每年的除夕圍爐都是我獨挑大梁，帶著小孩，一家五口吃著我大展身手的團圓飯。我掌廚的餐桌上自然是給它來個大pk，江西什錦湯對上臺灣佛跳墻，大女兒說什錦湯勝，烏魚子對上廬山西海的棍子魚，小女兒說棍子魚勝，江西的炒雞對上臺灣的桶子雞，兒子說桶子雞勝，山東的棗寶寶對上臺灣的蘿卜糕，先生說平手。每每就在這時，也是我特想家的時候，于是我總在廚房借著故鄉(xiāng)的味道告訴他們，我們的根來自遙岸。早些年網(wǎng)絡(luò)不發(fā)達時，貼心的先生他會主動打通我娘家的電話，在大年三十會把親友團的年拜完。

春節(jié)前，先生載我經(jīng)過年貨大街，無意中看到那個入口的攤位上早就掛著各種各樣的對聯(lián)及窗花，窗花上一對討喜的喜鵲登梅早已在商人的眼中把它喊成人氣必買品，喊給每一位前來辦年貨的人們。

“離過年不是還有十天嗎？為啥大家這么急，感覺在搶購似的。”“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不搶怎么行?！毕壬迷溨C的口氣回我?！澳俏覀円踩ゲ梢恍┠曦洶?，我想買豆腐子和湖南臘肉，最好還能買得到臘魚?！迸D魚臘肉燉豆腐子真的是一個絕配。

小時候，辦年貨都是母親親手打理，印象最深的算是打豆腐了，且要打上兩天。一打就是三箱，一箱嫩的是要做成各種湯品，一箱老的是要用來做成豆腐乳，還有一箱是要炸成油豆腐。因為小孩過完年，接下來就是所謂大人們的接春客，說到接春客也就是親朋好友的情感交流，今天你來我家吃喝，明天我去你家暢飲，而且桌上絕對在八大套或十大套，出菜方式一定是一道一道上，其中會穿插小菜入場，什么鹽炒花生之類的，上前菜首先一定是什錦湯，什錦湯最少有十種食材，因為它寓意好運平安，合家團圓，自然它就成了打前鋒的，再來就是小炒、豆節(jié)、臘肉板筍、臘肉燉油豆腐、紅燒臘鯉魚、心肺湯、薯粉哨子等，最后一定是兩樣大菜壓軸，比如紅燒肉和蓮子銀耳湯來收場。

在龍年，當我在某首詩行中，敲上春節(jié)這兩個字時，心里似乎塵埃落定。其實，兩岸的習俗，春節(jié)還是進行式而不是過去式。在我的娘家和婆家，只有過了正月十五，那個盛滿春節(jié)各類點心的圓形團盒才會從茶幾上撤下，也就預(yù)示著年已過完，不再走親戚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