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
一望無垠的麥田,天空蒼茫,云朵低垂。拾穗者,寧靜安詳。遠方碧色的樹林、高高的金色草垛,以及若隱若現(xiàn)的灰色村莊與徐徐駛過的馬車……整個畫面沐浴著一縷圣潔安寧的氣息,靜靜聆聽著,仿佛會有縷縷清越再悠遠的鐘聲飄起。這是一百多年前巴比松秋天的田野,這位法蘭西的牧童,畫家米勒靈魂的最后歸隱之地。一切那么熟悉又親切,凝望著它,我總是一次次不禁想到我往昔的舊江村,沿著這里,我仿佛能找回舊光陰里的故鄉(xiāng)。
歲月忽已晚。人至中年,心漸漸平靜下來,越來越清晰自己只是一個平凡的人,所謂的夢想也如云煙一樣散去。生活的本身不過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的這些世俗而瑣碎之事。一向不喜歡做菜做飯的我,近來越來越喜歡把自己沉浸在每日的煙火之中,買菜、擇菜、洗菜、做菜,蘿卜、茄子、絲瓜、扁豆,這些熟悉的菜蔬皆是我的故人,想起它們的過往,在故鄉(xiāng)江村的節(jié)令里榮枯,那些往事紛紛涌上心頭,酸澀又溫暖,浮躁的心漸漸平息。
這個夏日,無所事事,正適合做小麥粑。做法也很是簡單,洗凈韭菜,切成碎段,加冷水和好面粉,加上一個雞蛋,再將鐵鍋燒熱,一勺勺舀進被水和勻的面粉,待一面煎得金黃,又用鍋鏟翻過另一面,也煎至金黃,一份麥粑就做好了。食在口中,當然,同異鄉(xiāng)做成的幾乎所有故鄉(xiāng)食物一樣,記憶里的味道,若有若無,聊以慰藉罷了。
還是回到舊江村里去吧。我慶幸我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雖然它已漸漸荒蕪著老去,卻常駐在我的心里,不論我流落至任何一個遙遠的異鄉(xiāng),想起它,它總會溫暖我疲倦的內心。
一年年地,梅季的天空呈現(xiàn)出斑斕的色彩,陽光與雨水交替流瀉,布谷的歌唱在云端里搖曳,蠶豆剛剛老去,該是麥子收割的時節(jié)。村莊在節(jié)令里運行著自然的韻律與法則,所有的草木,所有的食糧,所有的鳥鳴與雨水,總是在合適的時節(jié)里恰如其分地出現(xiàn),喂養(yǎng)著這片土地上的生靈。
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拒絕那些反季節(jié)的菜蔬,它們來路不明,讓我滿腹懷疑。事實上,它們的口味與色澤已不是它們本來的樣子。當巨大的金色麥垛堆積在村莊與田野的地頭,天空是了無際涯的藍。收割后的田野該是我們拾麥穗的時候。那些金色的或銀色的飽滿麥粒,父母會拿去換成我們的學費與家庭的必要開支,唯有拾來的麥穗才可被用來給我們制作渴盼已久的金色麥粑。收割后的田野一望無垠,與巴比松的田野并無二致。泥土與草木散發(fā)出好聞的香甜,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在泥土里“唧唧”鳴叫,卻蹤跡難覓。天空的云朵間,布谷的鳴唱不知疲倦。很快,已是黃昏,炊煙飄蕩在村莊的上空,被雨水潤洗過的月亮,清澈如水,照亮了歸家的路途。
一把濃香的韭菜割下洗凈,夏韭已無春韭的鮮嫩碧綠,卻有著無比的芳香,最適合做麥粑的佐料。拾來的麥穗被一穗穗用連笳拍下,碾成面粉,并不潔白,隱約有麥麩的淡褐,卻芳香,有著陽光與草木迷人氣息。在外多年,面粉無一例外地潔白若雪,食在口中,卻綿綿無味。也幸運,曾居住的樓下,有一家北方饅頭鋪,他們蒸出的饅頭灰白難看,卻芳香四溢,讓我只鐘情這一家。我知道,這種色澤與味道是鄉(xiāng)野本有的氣質。也會偶爾打入一枚鮮雞蛋,土雞蛋是鄉(xiāng)間平常卻稀罕之物,常留著換鹽與火柴或招待客人的。任何食物因雞蛋的滋潤,而鮮美無比。將雞蛋與水一同打入面粉和勻之后,又加入切好的韭段,將適量菜籽油倒入灶中的鐵鍋中,油是田野里剛收割的菜籽新榨的,不用倒入油鍋,聞著也是香的。倒入鍋中,更是香氣四溢,會升起藍色的油煙與少量白色泡沫。再將面粉一勺勺舀進鍋內,將粑一面煎得金黃,又用鍋鏟翻到另一面煎得金黃,一份麥粑就做好了,一層層地平攤在藍邊大碗中,趁熱食用了。
吃粑,需就著一碗稀飯,而不是吃米粑時的鍋巴湯。麥粑比米粑更加油膩,鍋巴湯固有的香氣根本壓不住麥粑的油腥,還是稀飯好。在江村稀飯是稀飯,粥是粥。粥做法繁復,卻綿綿入味,稀飯口味清淡,做法簡單,就是剩飯加適量水煮開就好。平常除去太忙碌,肚中沒有油水的江村人,沒有人喜歡食清湯寡水的稀飯,只有在吃麥粑的時候,才正好喝稀飯。多少年了,我懷念那種特別的味道,每每想起,這些味道會穿透光陰逶迤而來,百轉千回。麥粉的陽光與草木芬芳,夏日之韭的辛香,雞蛋的鮮美,稀飯的甘甜,還有舊光陰的苦澀與溫馨,一齊浸入肌里。聽鄧麗君的歌,總是喜歡,一遍遍地聽。那么輕輕吟唱,綿綿地入了人的骨髓,讓人念念不忘,那種感覺與憶起麥粑的味道并沒有什么不同,都已不再回來。
羨慕著米勒,他最后找到了他的歸處。他終于離開了紙醉金迷的巴黎,來到了丹楓露白,把自己生命余下的27年時光都放牧在巴比松明麗又寧靜的原野。雖最后在貧困與疾病交加中逝去,卻是豐饒的。這里與他相伴的有一望無際的田野、天空、河流,還有農人、羊群、云朵,并用畫筆不停地描繪著它們,舊光陰的里光影又一一重現(xiàn)。
我在這異鄉(xiāng)的土地上,高高的樓宇里,寫著這些江村的文字,耳畔喧囂著車流與人群,暮色從蒼灰色的樓宇之后升起。像這片大地上幾乎所有的村莊一樣,故鄉(xiāng)江村在千里之外已然老去,故人紛紛遠行,流水里的往事已不再回來。哪里能找到我的巴比松金色田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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