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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看到一個視頻，一個98歲的老太太展示自己爬樹的技能，那真是矯健、敏捷得不同一般，年輕人也極少有這般功夫。最近又在視頻里看到那個老太，在路邊賣菜，跟當年沒什么不同，還是喜歡秀爬樹，那身手乃至“永遠健康”的祝福詞中蹦出的中氣一如當年。

是健康成就了爬樹，還是爬樹成就了健康？

移民建鎮(zhèn)前中國的農(nóng)村真有叫“村”的東西。村必有山，山必有樹，樹有橡子、柿子、桃子……還有鳴蟬和黃鸝。

每一個孩童都因為上樹下水挨過罵，但多數(shù)的家長是粗放式的管理，對于孩子的“翻生”不知不追責，知了也就是隨口嗔罵幾聲得了。

上樹下水，對孩童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其中技巧，不會有人傳教，都是自己磨煉。

贛方言把爬樹說成盤樹。赤膊又赤腳，在山林里行走，偶見蛇蛻，孩童爭持，手快者得，將蛇蛻在自己腳板上反復搓擦，一條蛇蛻，會被幾個人很虔誠地循環(huán)利用。

這種不失詭異的行為，目的是求盤樹技術的提高。鄉(xiāng)里代代相傳：用蛇蛻搓腳板，盤樹技能立增。我當然是試過的，還真有些感覺，搓了蛇蛻，就能攀到更高更難的地方。大約是遇得蛇蛻的機會不夠多，我的盤樹技術總還是比幾個兒時的玩伴見絀。

盤樹有什么用？為何要學盤樹？大約沒有什么人思想這個事兒，做個野孩子，總得有野的本事，本事不夠，那不白野？

其實盤樹能力好，是有福利的。

有些鳴蟬在大樹的高處，蟬是很精明的東西，占了高枝的蟬非常傲慢，樹下走過一撥撥頑子，有孩童手里還拿了捕蟬罩，蟬卻只是慢條斯理地自鳴其樂。一般的孩子持丈余長的捕蟬竿對高枝上的蟬沒有威脅。到底有孩童覺得自己實在足夠優(yōu)秀（瘦如狗，敏如猴，腳板搓過的蛇蛻無數(shù)），壯個膽，吐口唾沫在掌心里搓了，弓著背噌噌上樹去了。那蟬依舊不理，因為多數(shù)的情況，再厲害的頑子也到不得杪上來，在離蟬丈把遠的地方就心驚膽寒而止步，不服的頑子會對蟬罵幾聲。蟬不耐煩了會狠狠回罵一聲，再撒泡尿極不情愿地飛走。也有心理素質(zhì)極好的蟬，只是不理不睬，不溫不火，繼續(xù)彈“高山流水”。正自得，眼前忽有黑云罩來，迅雷不及掩耳，蟬入了頑童的手。

娃悄悄地來了，不驚動一絲云彩。

這是真的盤樹高手，蟬落此境地，被玩死也足可成就其英雄氣概，沒啥不服。

捕高枝上的鳴蟬，不是光靠膽大心細就行的，那得有絕對可靠的攀爬技術，眼隨心到，腳隨手合，六神相配，絕無半星差池。是不是這個主，各人心知肚明。也有出色些的，到得一定高處，忽然生怯，手腳不前，這是自知能力尚不到捕此蟬的高度，及時收手，下次江湖再見。這也算是高明之舉，可褒不可貶的。

高枝摘柿，也是孩童心中亮麗的風光。

根深身高的油柿子樹，果多得如天上星，摘柿、打柿的人一撥撥過，熱鬧續(xù)過秋天，場子就冷靜了，但總還有些柿子留在高枝上，眼看一天天紅了，讓過路人產(chǎn)生許多遐想。

冬天的某個晴日，霜最后一次把柿子吻了，說：今天有個翻生子，不怕死，有非常好的道藝，造化上的事，你們隨他的瘦手去吧。

陽光把石階照亮一半的時候，那娃來了，上身依舊赤著，下身褲子破洞處露出醬色的腚，瘋著頭，三聲咳嗽一口唾，悄無聲息上到主干高處，看到一只螳螂，那賊一臉懵逼問：你丫東土大唐來的吧？娃說：俺喊三，你滾一邊去！

那里有個極大的險要，鼻涕娃，豁嘴娃，烏面娃都到過此地，被那一險攔了，都自知之明，甚至在夢里宣布，牌樓下老樹杪上那柿，除了青鴨鳥，誰也別想。

露腚娃查看了那險要，看到青鴨的糞，笑了，心說：青鴨不是鬼，只是鳥。

后來，村里就有了故事，高柿子樹杪上的神果，讓露腚娃摘了，差半日就斷食一七的癩痢老祖，吃了那果，緩過氣來，說：夢里吃遍豐都，竟無一物味勝那果。方圓五村的瘋娃找那露腚娃去，把他按地上死抽，索一果無獲，問那果竟何味。露腚娃說好味，好到無法說。再抽再問何味，娃答：我未食一果，怎知？

后來，那娃為填補人家心中的失落，答應幫人家打橡子。盤到村里橡樹林最高的橡樹上，到那無人到過的樹杈，打三個響咳，金燦燦的橡子如接到上天的指令，如雨一般落到地上去，打得樹下?lián)旃娜吮成相坂垌?，無人喊疼，抽人的那娃對一家屋子的后門喊：誰給俺籃子俺喊她八聲嬸！一夜間，許多人家吃了橡子粉。舊年春上露腚娃爺娘在鄱陽湖里走豬婆山時跟黑白無常走了，只余下瞎眼老奶陪露腚娃，老奶不知道撿橡子的信息，見到吼橡子歸來的露腚娃，說：今夜無糧，也無妨，誰餓肚也不會夜半跌下床。露腚娃粲然一笑：奶，我頭發(fā)如雞窩，藏了三橡果，路過村西墳塋里的羅叔婆燒的火糞堆，把橡果煨了，噴香噴香，一個給您，一個給我，再一個還給您……

記不準村里何時沒有了橡樹林，連長雞樅的灌木叢林地也長出了樓盤，行走故鄉(xiāng)，我變得有些慌亂，天哪，今夕何夕？不說高高的樹上結檳榔，誰先爬上誰先嘗嗎？樹呢？驕傲的蟬呢？

沒有“村”的鄉(xiāng)村，許多事逐漸變得模糊。

夜夢故村，我依舊為童，村里竟無故人，一人坐壩上，看遠遠似有人來，幾分像捕蟬娃，幾分像露腚娃，喊那人，眼看往近處來，竟又自去，君去何處？無應，欲追，身沉難動，那人影隨風散，終無辨行壩上者誰。

我現(xiàn)在居住的珠江邊，自然也無村，早年因著水土保護的需要種下一片樹林，如今成了大氣候。讓從村里出來失去了村莊的我看得心生歡喜，每每徜徉其中，總有盤到樹上去的臆想。這當然只能是臆想而已，少年時代的爬樹技能早已無存，莫說盤到樹杪上去，苦苦掙扎也怕是上不了幾米高，況且，也絕不會真的動爬樹的念頭。

忽然心生莫名的哀傷。是不是，人骨子里該有盤樹的原欲？這種原欲是生物進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是人生存能力達到一定程度的產(chǎn)物。人在艱難中，靠這種原欲驅(qū)動、磨煉自己，得到一種高境界的生存、創(chuàng)造能力。

食飽穿暖，波瀾不驚，長期不利用這種原欲，那種起伏跌宕地駕馭人生的精神因子就會萎靡。

想到巴馬去，看看那個一邊賣菜一邊盤樹的百齡老太。

不是學她爬樹，想了解她是怎樣保持那種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