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阮 斌
印象中,我的岳父岳母一直都是在磚廠干活的。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每年都會陪著妻子去磚廠看望他們。七年了,他們輾轉(zhuǎn)在各個磚廠工作,我也就跟著“參觀”過很多磚廠了。
雖大小不一,距離不等,但也大同小異:一樣的清一色燒紅的磚塊;一樣的燒磚機(jī)經(jīng)久不息的轟隆聲;一樣的貨車空車而來,滿載而往,如此馬不停蹄,循環(huán)往復(fù),毫無間斷……
暑假的一個上午,我們一家三口從蓼南山口楊出發(fā),帶著奶奶一大早就張羅好的土雞、豆角、南瓜、冬瓜、西瓜、菜油等,還有我們另外買的一些禮物,炒的兩盤菜(因考慮到岳父岳母肯定很忙,沒時間做飯,所以帶去中午吃),去看望在磚廠工作的岳父岳母。
跟著導(dǎo)航,我們的車子上午到達(dá)岳父岳母所在的磚廠。我讓妻兒在原地等,自己拿了一包煙,鉆出空調(diào)車,熾熱的陽光一下席卷而來,我快步往磚廠工作大棚區(qū)走去,想趕緊逃離這毫無遮攔暴曬的地方??僧?dāng)我踏進(jìn)遮蔭處,滿心以為會有所好轉(zhuǎn),卻迎面撲來一股熱浪,炙熱之盛與這近正午的烈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是個極怕熱的人,才幾分鐘,額頭已沁滿汗水。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煙拆開,散了一根給旁邊的工作人員,那人接過煙手往不遠(yuǎn)處一指,我便看見了一群正在裝車的漢子:他們有的穿著背心,手忙腳亂一刻不停地搬著磚,身上的背心已經(jīng)濕透緊緊貼在了背上;有的干脆光著膀子,爭分奪秒,聚精會神,臉上肆意流淌的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滴;有的人脖子上還掛著一條同樣浸滿汗水的毛巾……也許擦汗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吧。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身形消瘦,膚色黝黑,卻又充滿力量,似乎永遠(yuǎn)不會累。就在這樣的人群中,我找到了我的岳父。
因怕岳父岳母張羅飯菜,我們并未提前通知,岳父看到我顯然愣了一下,然后放下手中的磚夾子,微笑著說過來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這么熱的天不要來。我就一邊說來看看您和媽,一邊給旁邊的叔叔伯伯們散煙,他們接了我的煙也沒有抽,而是順手夾耳朵里,又開始工作了。我知道他們一輛車沒裝滿歇不了,就沒再多逗留,問了岳母的位置,便到另一邊看望岳母去了。
當(dāng)我走到磚堆拐角處時回頭望了一眼岳父,瘦弱的他已經(jīng)重新投入到戰(zhàn)斗中,幾滴豆大的汗水落在了身邊的磚塊上,發(fā)出滋的一聲,化作一縷青煙,消散在空中。
在大棚區(qū)另一邊,一條流水線在不停地流動著,一塊塊剛陰干的磚坯,紛紛露臉,隨著流水線勻速移動,仿佛滔滔江水,發(fā)出聲聲浪吼,帶著水面的船只,奔涌向前。一群中年婦女立于旁邊,正熱火朝天地卸著磚坯。我一步步走近她們,在隊伍的后面找到了岳母。
當(dāng)她站直了身子開始埋怨我們不該來的時候,我也仔細(xì)打量了一下這位長年累月隨著丈夫在各個磚廠起早貪黑奔波勞累的女人,這個生養(yǎng)培育了一位優(yōu)秀鄉(xiāng)村女教師的母親,那本就瘦小的身體又消瘦了許多,面黃肌瘦,皺紋橫生,就像燒壞了的磚塊一樣,裂開一道道細(xì)痕,讓你根本無法相信這是一位五十歲的婦女。岳母也沒空招呼我,告訴我他們宿舍的位置,“打發(fā)”我先帶妻兒過去之后,便又投入到與時間的賽跑中。在這里我算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女人當(dāng)男人使,男人當(dāng)牲口使”了。不過這份體會來得太過真實和殘酷,不免讓人有些沉重。
帶著妻兒找到他們的宿舍后,烈日正當(dāng)頭。妻子開始煮飯、擇菜洗菜,兒子也興致勃勃地在幫忙。我則負(fù)責(zé)把家里帶來的東西一樣一樣搬到宿舍來。區(qū)區(qū)百余步距離,只來回四五趟,我便滿頭大汗,上衣盡濕,在邊上的水龍頭下,用清涼的井水狠狠地洗了把臉,然后叉著腰站在廊前,望著還在轟轟作響的磚廠,想著還在里頭彎腰忙碌的岳父岳母,羞愧不已又敬佩不已。
等岳父岳母都下班回到宿舍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不得不承認(rèn)妻子太英明神武了,事先在星子打包炒來的兩個菜發(fā)揮了大作用。岳父岳母忙碌了大半天,精疲力竭地回來,如果還要張羅我們的飯菜,那身子怎么吃得消呢?所以就把菜熱了一下,再打個絲瓜湯,放上兩瓶啤酒,一瓶飲料,就算是一頓豐盛的家庭聚餐了。
飯后已是一點多,我隨岳父到行政樓一樓的休息室去午休。說是休息室,無非就是放了幾張桌子,幾把椅子,而地上隨處可見的煙頭和滿地的灰塵格外扎眼,房間里彌漫著一股煙草絲和尼古丁燒過后的味道。只是因為有空調(diào),所以還是吸引了很多人進(jìn)來休息。
岳父運氣不錯,找到一張空桌子,就躺上去了。我便回宿舍拿了張席子,鋪在臟兮兮的地上。岳父已經(jīng)發(fā)出微微的鼾聲。在這樣的地方,沒有人會那么講究衛(wèi)生的,有得睡就不錯了。況且,我也有午休的習(xí)慣,哪怕十來分鐘,都會讓整個下午神清氣爽,可要是沒有這十分鐘,下午就會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再者,今天上午開了車,下午還要開車回去,所以更需要這短暫的午休時間了。
于是我也就躺了下來,瞇著眼等待瞌睡蟲的到來。可就當(dāng)我開始犯迷糊準(zhǔn)備去拜見周公時,門吱呀一聲開了,又砰的一聲關(guān)上。剛來的瞌睡蟲受到驚嚇,就要離開,不過所幸跑得不遠(yuǎn),我又閉眼努力追回了它。可就當(dāng)周公的臉剛出現(xiàn)在眼前時,一陣說笑聲響起,就再也沒停,直直地把我的瞌睡蟲嚇到了十萬八千里之外。我睜眼四處張望,已不見瞌睡蟲的蹤影,想來不到夜里,它是不會回來了。便干脆坐了起來,看看桌上的岳父,竟然絲毫不為所動,發(fā)出的鼾聲更加淡定從容,大有“任你橫行霸道,我自巋然不動”的氣魄。
我知道,不是岳父睡相太好,而是實在太累了??晌以僖菜恢?,抬眼瞥了一眼對面在大聲說話的兩個人,心中略有怨氣。但轉(zhuǎn)念一想,他們有的人工作時間不一樣,大多都沒得休息,可能就趁短暫的幾分鐘時間進(jìn)來吹下空調(diào),很快就得再次走向熱浪滾滾的世界中,去揮汗如雨,你怎么忍心去要求人家安靜呢?
況且,他們大多沒讀過幾年書,有的甚至大字不識一個,大大咧咧慣了,你又怎么可能叫他們像個知識分子一樣善解人意,不打擾別人休息呢?再者,現(xiàn)在很多讀書人也好,高級知識分子也罷,這樣的人也不少吧?
想到這里,我心里的怨氣瞬間消散,心情也豁然開朗。
這時,岳父醒了,打了個哈欠,起身跟我說,讓我在這兒休息,他要開工了。我便起身迎了下,望著眼前的岳父,黝黑的臉上,淌著疲憊,也淌著堅毅。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里,流露著對苦難的不屑,對生活的熱愛和對未來的憧憬。這個花甲之年的男人,用他那并不寬厚的肩膀扛起一個家,用他那瘦弱的雙手壘起一座遮風(fēng)擋雨的港灣,壘起一家人的希望和夢想!
看著岳父走進(jìn)烈日之中,消失在泛著熱浪的磚堆里,我突然很想寫點什么了。
下午兩點的大地被烈日炙烤著,不遠(yuǎn)處的萋萋荒草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耷拉著腦袋,承受著高溫的考驗;遠(yuǎn)處的青山被削去一半,裸露出來的肌膚也被似火的驕陽灼傷,干澀皸裂;另一半的樹木也被刺眼的陽光晃得抬不起頭,無精打采地瑟縮著……
我拿出手機(jī),開始記錄這一天的感受??删彤?dāng)我寫完第一節(jié)的時候,手中的電話響了。妻子叫我過去,準(zhǔn)備收拾收拾,該回家了。思緒被打斷,只好放下手機(jī),卷了席子,回了岳父岳母的宿舍。
帶好東西,我們便去磚廠大棚區(qū)與岳父岳母辭行。他們雖希望我們在這兒吃了晚飯走,甚至明天再走,但也不極力挽留,因為他們知道,這里又苦又熱,怕委屈了我們,況且確實也不好住,他們也沒時間陪我們。其實我們也知道他們忙,也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辭別之后便驅(qū)車離開了這個熱浪滾滾的地方,離開了這群為生活艱苦而勇敢打拼的斗士,平凡而偉大的父親母親!
汽車駛出磚廠之后,我們也沒有急著回縣城。妻子想著難得出來一趟,就帶兒子去市里玩玩,見見世面唄。于是我們來到了萬達(dá)廣場。當(dāng)我把車停進(jìn)地下停車場之后,我們居然找不到上樓的電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一個樣,好不容易找到電梯,我們說上一層再說,就一層一層地逛吧。卻發(fā)現(xiàn)上一層也是停車場。我的天,連地下停車場都那么大,上面可想而知了,肯定是豪華富麗吧。
果不其然,當(dāng)我們再上一層,電梯門一打開,便迎面撲來了濃濃的現(xiàn)代都市的繁華氣息,我們還說帶兒子來見世面,其實是自己也見了世面,就如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大開眼界。我與妻子就是劉姥姥,小兒不就是劉姥姥身邊的王板兒嗎?
大廈雕欄玉砌,金碧輝煌。商品琳瑯滿目,娛樂項目花樣百出。四層的豪華購物娛樂大廈,熙熙攘攘,絡(luò)繹不絕。空中的音樂適時應(yīng)景,聽著多么愜意享受?。?/span>
可我腦海里卻浮現(xiàn)的是九公里之外的磚廠,浮現(xiàn)起那群在磚堆里揮汗如雨的工人,浮現(xiàn)起岳父那張堅毅的臉龐和岳母那雙含淚的雙眼,耳畔再次響起制磚機(jī)的轟隆隆聲,此時我雖然開了眼界,但心情卻愉悅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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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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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核:楊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