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運華
那年,芳兒出生,家里負擔(dān)重了,我必須多掙工分。當時,掙工分最多的就是采松脂。雖然條件異常艱苦,我卻自告奮勇,帶著口糧及日常生活品,在瀏陽平江界嶺下的陰窩搭棚,為防備野獸的襲擊,夜晚爬上用藤條編織的“樓”上棲息。數(shù)月見不到人影,語言功能幾乎退化。寂寞難耐時,便想去一個叫沙龍排的屋場串門,這一段山路,林深如海,不時有野獸出沒,險象環(huán)生,我還是決意串門。15華里啊,采松脂幾個月的鍛煉,我已經(jīng)練出了矯健的步伐。
沙龍排居住著李文丘一家四口。30歲的李文丘比我還大一歲,妻子姓梁,大家都叫她楊嫂,他們有一對雙胞胎兒子。我以前去過,算是老熟人了。
那年修支柳鐵路,李文丘向大隊黨支部遞交了一份書面申請,書記夸他不愧為烈士家屬。這一去就是三年,每次寫信回來都稱他很好,無須掛念,希望妻子多多保重,還提到管好兩個讀寄宿的孩子。楊嫂將家書攤在桌上,一聲苦笑:“誰來管好我?”
我順著一條通往沙龍排屋場的崎嶇山路走,很快便到了。窗口透出亮光,飄出一個女人的低吟淺唱,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你是我一片思鄉(xiāng)的情,
你是我童年最真的夢
你是我藏在心中的歌,
今天唱給你來聽……
這是一首湘鄂贛蘇區(qū)流傳很廣的紅軍歌曲,楊嫂的歌喉圓潤甜美,有這樣的天賦,又生活在這樣的人家,難免有一種遺憾的感覺。屋子里靜悄悄的,豬欄里的呼嚕格外響亮,女人的歌聲從窗口飄出。我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將臉貼著窗戶,一聲吼,啊——
女人無比驚恐,我抱歉地說,別怕,我采松脂的劉師傅。女人聲音發(fā)顫:你、你不是鬼啊……
山里幾乎每個家庭都備有幾件理發(fā)的工具,不需要手藝,只要將長發(fā)撂短就成。我的頭發(fā)粗而濃密。楊嫂的手溫柔靈巧,剪頭發(fā)的動作很輕,隨著剪刀的咔嚓、咔嚓,大把的頭發(fā)從我的頭頂?shù)粝聛?,頓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聞著楊嫂身上特有的味道,我的心跳漸漸地加快,窒息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楊嫂的手終于離開了我的頭,隨即遞上一塊小圓鏡,笑道,你自己看看吧!鏡子里一張男人傻笑的臉。楊嫂說,你多久沒有洗澡了?我說天天都洗啊,干了一天活,不洗澡會生蛆。她笑道,在棚子里那也算洗澡嗎?
我身高一米七六,楊嫂的個子和我差不多,這樣身段的女人在南方屬于稀有品種。李文丘本來就矮胖,這與玉樹臨風(fēng)的楊嫂一比,慘不忍睹。楊嫂魁梧,性情卻極溫柔,黑發(fā)結(jié)兩條粗大的辮子,此時完全松散開來,像瀑布一樣覆蓋臉頰,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睛楚楚動人……楊嫂燒一爐罐水,取出老公的衣服,微笑時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眼神中充滿渴望: “去洗一個澡,這么漂亮的后生,一身汗餿味,可惜啊。”
大山深處,夜涼如水,戶外莽莽森林,陣陣山風(fēng),室內(nèi)卻溫暖如春。在火爐屋的窗后,用竹片杉樹皮圍一個地方,地上擱一塊青石板,窗戶上釘幾個竹簽掛衣服,這就是他們的浴室了。我洗澡的時候,一窗之隔,楊嫂不時地和我聊幾句話,語氣漸漸地有了曖昧的味道,洗干凈一點啊,到了山上會有狐貍精變的女子來陪呢!
熱水泡澡爽,很久沒有這樣愜意地沐浴了,窗內(nèi)女人的話聽得斷斷續(xù)續(xù)。作為一個健壯的男兒,抑制不住的欲念在心里就像魔鬼一樣膨脹,我拼命控制自己。我在心里罵自己沒出息,我渾身發(fā)抖,天啦,我該怎辦……
腦海里突然呈現(xiàn)妻子灰暗的臉,清澈的眼神,肩頭一個藍布補丁,背上一個灰布補?。环純簹g快地叫一聲爸爸、爸。頓時,荷爾蒙一如錢塘江退潮,我很快便鎮(zhèn)靜下來。洗完澡,身上感覺輕松了許多。楊嫂拿起我換下來的衣服去洗,我說不用,我就要回棚子里去了。她不聽,自顧著干她的活去了。
我勉強穿上李文丘的衣服,汗衫變成了短袖,長褲成了短褲,衣服不扣還馬馬虎虎,褲子不扣行嗎?李文丘的衣服繃在身上,楊嫂見我提著褲子,噗嗤一聲笑了,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如瓷似玉。我的目光迷離而散亂,該死的荷爾蒙又從腳底往上竄。楊嫂的臉突然紅了,自顧去屋后為我洗衣服。水是用竹筧從山上引來的泉水,日夜流淌,叮咚作響。我不由得同情起楊嫂來,年輕健壯的一個大活人,了無時日地廝守在大山深處孤零零的杉皮屋子里,形單影只。楊嫂洗完衣服,又燒燃一只碩大的竹篾籠子的炭火,準備為我烘干。
她陪我坐著,不能干坐呀,總得說說話吧,可是,我們實在找不到聊的話題。我飽含激情地講《林海雪原》,講白茹如何喜歡少劍波。楊嫂似懂非懂,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看著我,我還真有說評書的天賦。
時間悄悄地流逝,楊嫂被我的演繹吸引,但還是沒有忘記過一會兒就翻動篾籠子上的濕衣服。夜已經(jīng)很深了,我還處于亢奮狀態(tài),沒有一絲睡意。她忽然起身,走進臥室,捧出一個青瓷壇子,壇子口用泥巴密封。她笑道:“我怎么忘了呢,有酒啊。”
這酒還有故事呢,石田大隊陳念祖采藥,浸泡藥酒,可以治多種疾病。每年秋季生產(chǎn)隊分了紅薯,他用紅薯替代谷物,又取瀏陽、平江界嶺下流淌的純凈山泉水。蒸酒有酒香散發(fā)出去,如何瞞著別人?他有辦法,出酒時用破雨膠鞋燃燒,散發(fā)刺鼻的氣味,酒香被如瓷似玉掉了。
陳念祖一次進山被毒蛇咬傷,碰巧遇上李文丘,把他背回去。是年冬天,陳念祖專程來沙龍排送10斤藥酒表示感謝。楊嫂介紹說酒里有五加皮、杜仲、茯苓、淮山等藥材浸泡。這樣的藥酒健骨強筋,山里人非常適合飲用。李文丘沒有喝上幾口,便前往修鐵路去了。我曾有過一次喝酒的經(jīng)歷,還是10來歲的時候,與堂兄去達滸集鎮(zhèn)細姑家給爺爺提酒,回來的路上喝了幾口,癱倒在河洲上,半天也爬不起來,被母親揍了一頓。
楊嫂倒了一碗酒,頓時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酒精混合中藥的氣味。我喝了一口,這哪里是酒呀,只有藥的苦味,感覺不到酒精的刺激,忍不住問道,這真的是酒嗎?楊嫂說紅薯酒和谷酒差不多,進口寡淡,但后勁足,你不要醉了。我心里好笑,這樣的酒和冷水有什么區(qū)別,撐破肚子也醉不到哪里去。我昂起頭來,脖子一伸,將一大碗紅薯酒咕嚕灌進肚子,抹了一把嘴唇,然后站起來走到篾籠子面前,伸手試探衣服是否干了。我剛蹲下去,頭腦有一種燥熱的感覺,漸漸地擴散到胸口,旋即轉(zhuǎn)換為發(fā)脹,楊嫂的聲音仿佛從遙遠地方飄來。楊嫂將我連拽帶拉攙扶進了一間臥室,我渾身無力地倒在床上。
頭疼欲裂,干渴,胸悶,隱隱約約感覺耳邊有均勻的呼吸,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床邊坐著一個女人,頭擱在床沿睡著了。我趕緊爬起來,楊嫂揉了揉兩眼,沖我微笑道:醒了?你昨晚喝那么多,模樣好嚇人喲,嘔吐了一地。我很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沒有想到紅薯酒這么厲害?!?/span>
我要走了。楊嫂留我吃早飯,我猶豫片刻,瞥一眼她渴望的眼神,還是堅定地走了。楊嫂站在禾場邊上,目送我翻過一個山崗,仍然癡癡地站著。清涼的山風(fēng),飄來楊嫂的歌聲,延綿悠長, 在山谷里回蕩——
那是你秋天依戀的風(fēng)
那是你漫山醉人的紅
那是你含情脈脈的心,
酸酸甜甜招人疼……
若干年后,在城區(qū)思邈公園散步,正在播放一支歌:“看別人牽手,越看越寂寞……”突然有一種要流淚的感覺,心里默默地問:“楊嫂,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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