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情的鋤頭
■ 孔祥金
本人講述二舅公事跡的拙作《憤怒的鋤頭》刊發(fā)后,不少朋友與我交流,謬贊溢美之外,還給我一些建議,其中一位作家朋友認為我二舅公敢于用鋤頭砸死兩個日本鬼子,其個性鮮明、極富特色,可以進一步發(fā)掘他身上的特點,寫成小說。當(dāng)然,小說更富戲劇性,能吸引眼球。可是若用小說手法來敘述,讀者肯定認為是虛構(gòu)的,不如還是寫散文。
二舅公年輕時性急如火,脾氣暴躁,渾似犟牛。他曾入私塾兩年,實在忍受不了先生的管教,便逃學(xué)。學(xué)堂在另一個較大的屋場,每天他都背著書包與附近的學(xué)童一道裝模作樣地去上學(xué),在半路上便開溜了,等到同學(xué)們放學(xué)了,他又跟著一同回家。因為他天生蠻力和沖動的性格,孩子們都懾于他的“虎威”,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居然無人敢泄密。他們不但沒有告訴家長,就連先生問詢也都裝著不曉得。直到先生帶信過來詢問究竟,家人才驚嘆于這家伙的沉著和本色表演。父母對他早已束手無策,只得托他的堂兄送他去學(xué)堂,并要當(dāng)面向先生道歉。那時他父親兄弟三個沒有分家,由大堂兄管家。半路上,他對堂兄說,不愿上學(xué),情愿放牛,堂兄自然不允。他又威脅堂兄,要是今天強捉著去學(xué)堂,情愿滾到塘里淹死。堂兄是成年人,如何被八九歲的小伢兒威脅到,笑了笑說:莫發(fā)胡說!又捉著他走。正好路過一口水塘,二舅公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當(dāng)然救是救上來了,這下真把堂兄嚇到了,只好轉(zhuǎn)身回來。父母徹底放棄,總不能為了讀書拿伢兒逼死吧。罷了,你愿放牛就放牛,不望你成龍,只要不成蛇,就是托祖上的福了。
二舅公先是在自己家里放了一陣牛,而后提出來要到姐姐(我祖母)家去放牛。兩地有三四里路,父母答應(yīng)了,眼不見為凈。二舅公到姐姐家就如孫悟空到了花果山,自然是無拘無束,好不快活。這時他天性中的另一面就逐漸顯露出來了,比如說愛好音樂。他斫來一根竹子,胡亂鋸下一截,用剪刀挖幾個洞,就用現(xiàn)成的竹子內(nèi)膜做笛膜,蘸點口水往上一粘,嗚哩嗚啦地亂吹一氣,沒多久竟然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吹笛子。每次姐姐聽到一陣悠揚的笛聲由遠而近,就知道是他肚子餓了,出門一望,果然見他騎在牛背上吹得是悠然自得,如醉如癡。這是高興的時候,有時突發(fā)無名火,罵一句后手起刀落,竹笛瞬間被劈成兩半。未過三天,嘴癢手也癢,他又動手做笛子。盡管竹子不要錢,只是苦了姐姐家的剪刀,沒有一把不是讓他弄壞了刀刃。姐姐一天到晚盼著磨剪刀的師傅來,不然做不成針線活。
十幾歲時,二舅公也回到自己家里耕作。有一年,鄉(xiāng)下唱大戲,他看了幾場后,對琴師羨慕不已,想學(xué)拉琴。主意一定,立即動手。他找來一截粗毛竹筒,修理一番,弄一塊蛇皮蒙好,又從路過歇腳的客人所騎的馬身上薅些馬尾毛,齊了。于是乎,一有空閑,便殺雞殺鴨似的亂拉一通。一段時間之后,居然自學(xué)成才,全本大戲的唱腔都能拿下來。高興時,自拉自唱:“有宋江,誒——意不如,啊——書房走進,哪——”忽然間,不知何故,就把琴一摔:“去你媽的!”
二舅公性格如此強悍,無人敢招惹,然而成家后,有一件事就爭不到硬氣。1949年之前,他所生的幾個孩子,生一個夭折一個。有一回,堂兄上馬回嶺集鎮(zhèn)買東西,遇見一群人圍著一對外地夫妻看熱鬧。那是從安徽逃水災(zāi)過來的一家人,拖著幾個小孩,最小的女兒只有三歲多,打算賣掉,開價六塊銀洋。許是營養(yǎng)不良,或是本身有恙,那女孩兒看起來就是病殃殃的,周圍的人就在議論,一直降價到三塊,還是無人出手。堂兄上前問過仔細,打算為二舅公買,想想人家賣孩子,心生憐憫,同時為了討個吉利,依然出了六塊銀洋。又向安徽人討了孩子的生辰、名字及其父母姓名和原籍地址,一一記下了,將孩子放在籮筐里挑回來。還未到門口場上,就扯開喉嚨叫喚:快放炮仗,快放炮仗,接了妹吶回來著!盡管如此鄭重其事地對待這個孩子,后又為其請郎中診治,但是不多久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后來二舅公家又從七八里路外的黃老門那里抱養(yǎng)了一個女兒,以他那么粗線條的人,竟十分疼愛,視作己出??墒敲\弄人,那孩子八歲時,一場病就走了。后來他們家既不買也不領(lǐng),聽天由命。1949年,二舅公生了一個兒子。1953年又生了一個女兒,此后再無生育。我不止一次聽過他老人家說道:還是新社會好哇,托毛主席的福,托共產(chǎn)黨的福,生一個是一個,有病曉得診,真好!
1971年秋,國家在九江縣馬回嶺修軍用機場,征用了連片的幾個丘陵。有關(guān)部門發(fā)出通知,讓涉及到的幾個村村民遷葬祖墳。一時間,有任務(wù)的家家戶戶都上馬回嶺鎮(zhèn)上買壇子以收斂先人遺骨。有一天,人們見二舅公買回一口壇子,挑來兩篼籃石灰,放在屋外西邊墻腳下。因為他們村祖墳山不在征地范圍之內(nèi),眾人疑惑不解,又無人敢問,他的妻子兒女也不敢問,大家只能躲在一旁亂猜。突然,有人如夢方醒:吔,莫不是為了那個妹兒的啵?
很多地方都有一個習(xí)俗,凡夭折的孩子,因為未成年,是不能葬入祖塋的。而他早夭的養(yǎng)女所葬的屋后背山地,正在此次征用范圍之內(nèi)。
有人又說:未必!那個妹的是他抱來的,又不是自家生的,他那么個粗人,還有那個情分哪?再說啰,一個細伢兒,過了幾十年吶,骨頭都化成泥了,哪有么東西撿?
又有人反駁:哪怕是撿點兒泥巴,也是他一番心意啵!
似乎都有道理。然而,對于他這個年輕時猛如張飛樣的烈性漢子來說,這種作為反差太大,大家還是有些疑惑。
臨近傍晚,二舅公先是獨自抽了一陣煙,然后找了一封爆竹、一根細麻繩、裁成四方塊的幾張油布,一并放在壇子里,挑起石灰擔(dān),一手提了壇子,拿了把鋤頭擱在扁擔(dān)上,獨自向后山走去。那里,有他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八年、已離開幾十年的養(yǎng)女……
1945年的夏天,當(dāng)他用鋤頭砸死兩個日本鬼子時,手中的鋤頭無疑凝聚著無數(shù)人的憤怒。1971年深秋,當(dāng)他獨自一人默默地為八歲的養(yǎng)女遷葬孤墳之時,那把鋤頭,又蘊含著多少人性中最柔軟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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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左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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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核:楊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