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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游廬山的詩話

■ 胡迎建

東坡視廬山為故人

蘇東坡與廬山神交已久?；实v年間, 劉凝之辭潁上令歸隱廬山南。其子劉?。ㄌ柕涝┨接H，東坡因作《送劉道原歸覲南康》，詩中云：“匡廬先生古君子，掛冠兩紀(jì)鬢未蒼”（《和劉道原見寄》）。這是其集中較早提及廬山處。后與李常交往詩中又提到廬山：“先生生長匡廬山，山中讀書三十年”（《約公擇飲，是日大風(fēng)》）。

蘇軾反對王安石變法，元豐二年（1079），以“訕謗朝政”罪入獄（史稱“烏臺詩案”）。出獄后，貶黃州。四年期滿，蘇軾改任汝州團(tuán)練副使。元豐七年(1084)四月六日自黃州赴任，繞道往江西，看望謫貶筠州的弟弟蘇轍，陳季常、僧參寥陪同。

此次游廬山，面對千峰競秀、變化無窮的大山，目不暇接，幾乎無從下筆，未久，靈感紛涌而來。其《記游廬山說》云：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yīng)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人人識故侯?！奔茸赃忧把灾?，又復(fù)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庇衷疲骸白晕魬亚遒p，神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在廬山。”

此文中有三首五絕。第一首“掛百錢”典出《世說新語·任誕》：“阮宣子（阮修）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dāng)世貴盛不肯詣也。”他要在大山懷抱中忘懷世事，奇怪的是，就連深山古寺中，人人也都認(rèn)得他，可見東坡名聲之大；第二首詩說他面對廬山感到陌生，要想真正識得廬山面目，須待他年成為故人；第三首說他早已神游廬山，而今來到這里，才知并非夢中，是真的置身其間。

東坡為何貶徐凝廬山瀑布詩

元豐七年（1084）五月，蘇軾，自高安返。游廬山南麓開先寺。看見李白所詠廬山瀑布自雙劍峰間飛流直下，感到徐凝《瀑布》詩與李白詩無法相比，因作《世傳徐凝瀑布詩云“一條界破青山色”，至為塵陋，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有賽不得之語》詩云：

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

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

詩題中“又偽作樂天詩稱美此句”出處載《全唐詩話》：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徐凝、張祜都希望他推薦做官，白居易請以同一題作詩，評徐凝第一名，張祜說：“我的甘露寺詩‘日月光先到，山河勢盡來’；金山寺詩‘樹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即使綦毋潛詩也不可比?！毙炷f：“怎如老夫《瀑布》‘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卑拙右孜⑿Χ卓?。

蘇東坡懷疑此說，謂為“偽作”，認(rèn)為白居易不會稱贊徐凝的“惡詩”，然為何謚為“惡詩”呢？乃因詠瀑詩必須運用藝術(shù)手法，想象夸張，如拘于形跡，則如一團(tuán)死墨，無光鮮照人。如果僅有形似而不能神似，或僅能描寫而不能抒發(fā)議論，必定呆滯。賦物而黏滯于物象，讀者無想象空間；徐凝詩末句言白練掛在青山間，劃破一條白痕，粘著于物象，形似而無神采，不如李白詩馳騁想象，傳神寫照，比喻夸張。東坡認(rèn)為徐凝詩塵陋，遠(yuǎn)不及李白《望廬山瀑布》詩，謂之為“惡詩”。平心而論，徐凝詩描摹逼真，如工筆畫，亦有所長，但描摹尚且真實，所以后來王思任認(rèn)為蘇東坡言之過甚：“徐凝淺俗猶非惡，李白夸張未免攻”（《開先瀑布》）。

東坡《題西林壁》詩之別解

東坡來游東林寺與西林寺時，東林寺的住持為?？偠U師，南岳臨濟(jì)宗十三世，隆興府知府王韶召請住持東林寺以后，重修東林寺，成為宏麗巨剎。東坡有《贈東林總長老》詩：

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

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

溪聲潺潺，如同佛的廣長舌說法?！洞笾嵌日摗氛掳嗽疲骸笆菚r佛出廣長舌，覆面上至發(fā)際。語婆羅門言：‘汝見經(jīng)書頗有如此舌人而作妄語不？’”言山色清凈無塵，是佛化為山身以度人。如來法身廣大，正如《華嚴(yán)經(jīng)》章二頌言中所說：“佛身清凈常寂滅”。詩的后兩句說，昨夜我在此住宿，如聞溪水說法，頌八萬四千句偈，不知他日又怎樣悟人。

?？偱銝|坡游西林寺。這是東坡此行游廬山的最后一站，所作《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笔且皇缀暧^寫廬山風(fēng)貌的名作，其實并無具體的描繪，而是重在發(fā)議論。慧洪《冷齋夜話》中記，此詩與前首“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黃庭堅認(rèn)為大得禪理：“此老人于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其筆端，能吐此不傳之妙哉！” 文人又好尋本事，《西溪叢語》中載：“南山宣律師《感通錄》云：‘廬山七嶺共會于東，合而成峰?！蛑獤|坡‘橫看成嶺側(cè)成峰’之句有自來矣。”其實此句有更早出處，慧遠(yuǎn)《廬山記》中說：“七嶺同會于東，共成峰鍔?！睎|坡集中諸多版本對此未能加注出處。

蘇東坡剛?cè)肷綍r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泵鎸]山，他思考如何與廬山達(dá)到心靈的默契，期望他年有“故人”般的熟悉：“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初入廬山三首》其一)。當(dāng)詩人把廬山變?yōu)橹骸肮嗜恕钡钠婷钕敕óa(chǎn)生以后，他與廬山則達(dá)到一種默契，并在想象中把廬山變化無端的形態(tài)演變?yōu)槿酥鸱嘧兊男撵`狀態(tài)。也正是在這種奇妙的聯(lián)想形成以后，才寫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妙句。本來，也可以說：“要識廬山真面目，還須身不在山中?！睎|坡其實正話反說。由此可見，人所難識的“廬山”，實際上是作者對人自身的思考，這是一種頓悟，在山中漸悟不出，必須出來才看得清楚。從某種意義上說，人最難認(rèn)識與超越的，恰恰是自身。這一認(rèn)識與詩人在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中長期尋覓自我超越的執(zhí)著追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也許，這是今人的理解。千百年來，鑒賞者因接受立場不同而有不同說法，今人從此詩中領(lǐng)悟的是人生與社會的深刻哲理。

東坡與玉澗道人崔閑的琴曲緣

東坡在廬山滯留十余日，曾與隱居在廬山山南羅漢嶺玉澗旁的高士崔閑相會。崔閑號玉澗道人，是位琴師，請東坡補填《醉翁操》一詞，他譜曲，當(dāng)晚在床榻上調(diào)琴，合作成功，兩人因而成為知音。

早在三十年前，琴師沈遵將歐陽修《醉翁亭記》的意境譜為名稱“醉翁操”的曲調(diào)，但后來人琴俱亡。此事見于蘇軾《醉翁操》序云：“瑯琊幽谷，山川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馀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jié)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其有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辭》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后三十馀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于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東坡居士以補之云?！碧K軾《醉翁操》起句即云：“瑯然、清圓、誰彈？響空山……”

離別后，東坡怊然而作《寄崔閑》詩，回憶當(dāng)時相得情景云：“道合何妨過虎溪，高山流水是相知。與君一別無多日，夢到瑯然夜榻時?！迸c崔閑相晤而道合，猶如當(dāng)年慧遠(yuǎn)送客過虎溪，以虎溪譬玉澗。別離之后雖無多日，卻仍夢聞在床榻上調(diào)琴的瑯然之聲。

琴師沈遵其實是一位官員，后來任太和（泰和）知縣時，興建快閣，數(shù)十年后，黃庭堅也來任太和知縣，寫下了著名的《登快閣》詩。

當(dāng)今，有人認(rèn)為江西琴派的發(fā)源應(yīng)追溯到北宋時期的沈遵與崔閑兩位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