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往事之——
胡適的《廬山游記》
■ 馮曉暉
概述:
1928年4月7日,胡適與友人從上海出發(fā)坐船前往九江。4月8日至11日,游廬山,后坐船返滬。6月,胡適發(fā)表《廬山游記》。
評述:
胡適的《廬山游記》僅有1.3萬字,也就是一部短篇小說的體量。胡適在離潯返滬的船上開始撰寫這篇游記,回到上海后大約花了兩三天時間進行補充修訂后發(fā)表,似乎他并沒有為這篇文章花費太多時間和精力。然而,胡適的《廬山游記》卻成為了民國時期著名游記之一,至今也沒有哪篇近現(xiàn)代廬山游記的影響力能與之相比??梢哉f,它改變了人們對廬山的認知,它也改變了廬山。
胡適曾擔(dān)任北京大學(xué)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中華民國駐美大使等職務(wù),他是新文化運動的奠基人與領(lǐng)袖之一,在文學(xué)、哲學(xué)、史學(xué)、考據(jù)學(xué)、教育學(xué)、倫理學(xué)、紅學(xué)等諸多領(lǐng)域都有深入的研究,他也是一位備受爭議的多重身份的歷史人物。
篇幅很短的《廬山游記》采用標(biāo)準(zhǔn)的游記體,單線性的記敘,全文記錄了胡適帶著兒子與好友于1928年4月7日從上海出發(fā),至11日眾人準(zhǔn)備下廬山回九江的旅行過程,全書以日分章,合計五章。
游記并不是一本流水賬,胡適所記錄、評述的,僅是他所重點關(guān)注的那一部分,在某些方面的記述特別簡潔。沒有長江上的見聞,沒有吃、喝、住與花銷的記錄,在九江下船后上山到賓館,僅寫了250字。之后迅即向讀者列出了三日的行程:
八日,御碑亭,仙人洞,大天池,五老峰,三疊泉,海會寺。
九日,白鹿洞,萬杉寺,秀峰寺,青玉峽,歸宗寺,溫泉。
十日,觀音橋,金井,玉淵,棲賢寺,含鄱口,黃龍寺。
胡適為此次游歷做好了知識儲備工作,并注意更新與補充。一路上他閱讀、購買了一批廬山史書,回到上海后,為了論證自己的觀點,他又查閱了一批佛家典籍和史書。游記中凡引用志書,皆標(biāo)注出處。游記本是散文,胡適卻將它寫成了論文。
《廬山游記》又是一部有溫度的游記,胡適將它寫得隨性且肆意,使讀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作者情緒的變化。
三日游的第一天上午在山上。胡適先到了御碑亭,對御碑上的《周顛仙人傳》的評價是:“‘流氓皇帝’欺騙世人的最下流的大文章?!焙m認為被朱熹思想支配的上流社會和被朱元璋妖言惑眾欺騙的中下社會構(gòu)成了冷酷無情的專制社會。有趣的是,他在次日游白鹿洞時,又給予朱熹極高的評價。
胡適將道士們占據(jù)的仙人洞評價為“俗氣可厭”,香煙繚繞的大天池已“不成個東西”。不知為何,胡適在山上的心情很糟,《廬山游記》通篇沒有出現(xiàn)歐美別墅,仿佛那幾百棟房子不曾存在。顯然,這是作者根本就不想去寫的緣故。
這種心情也體現(xiàn)在對景色的描寫上。作者游歷了大月山、五老峰、三疊泉等處,都是應(yīng)付差事地記上幾筆,引用幾句詩文,寫得了無趣味。直到下山進入星子地界時,作者的心緒中才少了些煩悶,文字中透出了一絲清涼的氣息。
當(dāng)晚,胡適一行人入住山下海會寺。一夜松濤大雨,清晨雨歇,從海會寺出發(fā)的胡適心境大好。這么看來,很可能是前一天雨前的悶熱影響了胡適的心情。在這一天的游記中,難得出現(xiàn)了對山水花草的描寫,他還吟了打油詩。
胡適先去了白鹿洞,在這里他非但沒有批評朱熹,反而對白鹿洞書院的歷史地位給予很高的評價。在白鹿洞,他寫出本書最具價值的一段文字(見后文)。之后,他走訪了萬杉寺、秀峰寺、龍?zhí)逗蜏厝?。在溫泉,他緬懷了陶淵明,又寫了首打油詩。當(dāng)晚入住歸宗寺。胡適一路坐轎,手不釋卷,開始頻頻引用志書中的文字。此時的胡適,更像個掉書袋的老舊文人。
在歸宗寺的那晚,游歷、閱讀以及思索的積累,演化出了本書中最特別的一段。胡適開始了對廬山歷史記載與傳說的剖析,他尖銳地指出位居廬山“五大叢林”之首的歸宗寺的傳說極為荒謬。他認為,所謂王羲之洗墨池是后人編造的,歸宗寺第一任寺主達摩多羅根本就沒來過中國,而另一位被認為創(chuàng)建寺廟的名僧佛陀耶舍沒到過廬山,歸宗寺后金輪峰上的舍利塔的故事也是捏造的。
游記在這里做了非線性的跳轉(zhuǎn)。胡適開啟了執(zhí)拗的考據(jù)癖,回到上海后的兩天內(nèi)翻閱了大量書籍,考證出是另一位印度名僧佛馱跋陀羅來過廬山一年,他接著深入挖掘,指出在日本的佛教典籍中錯誤產(chǎn)生的淵源。胡適為了批駁一座寺廟不靠譜的傳說,旁征博引、洋洋灑灑寫了四千多字,占《廬山游記》全文的三分之一,這一段足可改成一篇論文。
行程第三天,胡適造訪了觀音橋、棲賢寺、含鄱口、黃龍寺等處,回牯嶺街入住。這一天的游記內(nèi)容較為平淡,少有情緒表露,不知是不是因前一夜在歸宗寺做考據(jù)給累著了。當(dāng)晚,他們一行回到廬山上的賓館,決計次日下山返程。游記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最后一段是胡適對他寫作意圖的說明。
待到胡適第二次來廬山,已是1937年夏天。這一次他已不再是游客,胡適參加了“廬山談話會”,目睹了蔣介石發(fā)表“抗日宣言”。
以平視乃至審視的態(tài)度看待風(fēng)景名勝,是本篇游記的與眾不同之處。胡適將廬山景點作為研究的對象,沒多大內(nèi)涵的(如御碑亭),則簡單評述,歷史文化底蘊深的(如白鹿洞),則審慎地總結(jié)評價,遇到有疑點的(如歸宗寺),就以“大膽假設(shè),細心實證”的科學(xué)態(tài)度深入剖析,離開廬山回到上海后,仍繼續(xù)研究考證,直到得出令他滿意的結(jié)論。
為什么這么做?胡適在《廬山游記》的篇末特別給出了答案:“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xué)問的方法。我要教人知道學(xué)問是平等的……有了不肯放過一個塔的真?zhèn)蔚乃枷肓?xí)慣,方才敢疑上帝的有無?!?/span>
或許好為人師的胡適就是這么認為的,《廬山游記》是一篇范文,告訴自己的學(xué)生,告訴中國人,游記可以這么寫,科學(xué)的態(tài)度可以無所不在。
《廬山游記》至今無法被超越,就是因為胡適以文化學(xué)者的角度在游歷白鹿洞后寫的幾句話:
廬山有三處史跡代表三大趨勢:
(一)慧遠的東林,代表中國“佛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二)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世七百年的宋學(xué)大趨勢。(三)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大趨勢。
胡適的“三大趨勢”之說是近代對這座“人文圣山”最為概括、最準(zhǔn)確的評語,它已成為廬山的標(biāo)簽,幾乎所有介紹廬山文化的文章、視頻中都要引用這段文字,至今無人能對其修訂補充。
千年前的宋代,有位文人來到廬山腳下的西林寺,寫下了那首流傳千古的詩作: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也是審視和思辨的游記,基于蘇軾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廣博的閱歷,他將對風(fēng)景的欣賞提升到了哲學(xué)的高度。
文以載道。游記有沒有高下之分?當(dāng)然有,它與讀者的多寡無關(guān),它與寫作的形式無關(guān),評價它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是它所包含的思想與情感,是淺薄寡淡,還是深邃寬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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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魏菲
責(zé)編:許欽
審核:楊春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