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寧寧
“世界”原本是佛教用語,既是指眾生所依存的空間,也是表達時間的遷流之意。只是與常人所理解和面對的“世界”有所不同,佛教所要觀照的“世界”,是要在我們日常生活的“世間”之外,在一個更為宏大的時空架構中,描繪和刻畫“世間”的本來面目。從這個意義上說,“世界”是“世間”的信仰尺度。有沒有這樣的信仰尺度,以及能否堅守和依照這樣的信仰尺度,便是區(qū)別教內與教外的分水嶺。
因此,無論是去描述“三千大千世界”,還是去析分三界中的欲界、色界、無色界,其目的都是為了映射那無限莊嚴極樂的凈土世界,即華嚴宗所指的蓮華藏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佛教所關注的分界,已然不是理解和想象這個世界能夠有的空間尺度和樣貌,而是要追尋和到達那種至高無上的境界。顯然,邊界和尺度,便成為價值和目標。所以,佛教的境界,既是對有情“世界”在邊界和尺度上的超越,也是在修養(yǎng)目標上對娑婆世界的揭橥與教化。
而要提升人生的境界,在佛陀看來首先要改變眾生的眼界。這讓我想起了與廬山文化有深切關聯(lián)的兩個人物,以及兩段發(fā)人深省的故事。
一則是唐朝的江州刺史李渤與智常禪師的對話。有一次李渤問智常禪師:“佛經(jīng)上說,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我看未免太玄妙神奇了,小小的芥子怎么能容納那么大一座須彌山呢。這實在是太不懂常識了,是在騙人吧?”智常禪師微微一笑,轉而問李渤:“人家說你讀書破萬卷,是否真有這么回事呢?”“當然了,我何止讀書破萬卷?!敝浅6U師又問:“那你讀書破萬卷,卻保存在哪里呢?”李渤指了指自己的頭腦說:“當然在這里了?!敝浅6U師說:“奇怪,我看你的頭顱只有椰子那么大,怎么可能裝萬卷書呢?”李渤聽后,茅塞頓開,拜謝而去。這一段公案非常有名,但如何真正讀懂且理解其中的內涵,卻非??简炓粋€人的認知能力和境界。李渤當年是否真的釋然了,我們姑且不論,但智常禪師這番開悟式的解讀,把一個認知的問題,巧妙地轉換為一個智性的覺悟。而這樣的覺悟,如果不能切入佛教的語境,仍然是無法釋然的。
佛家云:“生如芥子有須彌,心似微塵藏大千。”字面的意思是微小的芥子,能容納巨大的須彌山。但本意是“芥子須彌”在華嚴世界里,體性廣大,無所不包,大小無礙。要理解這種"大小無礙"的法界體性,就必須在世界本空的前提下,打開你的心胸和眼界。所以才有"心容妙理虛空小,道契真如法界寬"。實際上,這是大乘佛教空宗,抽去了物質世界的時空和物質的客觀規(guī)定性,營造了“圓融無礙”的世界觀與方法論。在大乘空宗以“本無”為宇宙本體,以萬象為本體的幻化世界里,是沒有時、空、物的質礙的。正是處在這般佛教世界的“真諦”中,萬物便具有自由造化的神通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佛教幫我們打開了無限可能和想象的世界。
二則是蘇軾與廬山常總禪師的交往,以及寫出哲理名篇《題西林壁》的故事。宋代大文豪蘇軾不僅是一個大詩人、大書法家,也是一個大學問家。因此,與唐代大詩人李白的天賦才情相比,蘇軾身上就多出一些書卷氣。這種唐宋詩人之間的差異,有的人把它歸結為,唐詩以“才情”為長,而宋詩則以“學問”為勝。而宋詩的“學問”,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有思想深度和情感趣味的“理趣”。也就是說詩文之中既要講出一番獨具見地的“道理”,而且要講得生動形象和有“趣味”。
蘇軾的這首《題西林壁》,有些像充滿禪意的佛偈子。唯一不同的是,蘇軾的眼界,不是投向超然的佛境,更多是站在現(xiàn)實人生的立場,討論如何克服各種認知的偏差,把握客觀真相的問題。雖說有接近佛教覺悟的境界,但更有超越有限、追求本真的理趣。“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在這里,詩人明確提出了“廬山真面目”的問題?!皺M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這是一個非常真實和關乎個人眼界的問題。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會通過自己特定的視角,觀察廬山,你從橫里看,所得到的是道道山嶺,你從側面端詳,則是座座奇峰。你無論是從遠處望,近處看,還是高處俯視,低處仰觀,你所獲得的廬山印象,就會各不相同,所以,你獲得的廬山印象,往往就只能限于你所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廬山的真面目,也就是廬山的本來面目,你是不容易看到的??瓷绞沁@樣,那么,你可以聯(lián)想到“人生的真面目”,“家的真面目”乃至我們每一個人的“真面目”,如果你固守某些立場,局限于一定的視角,你只會產生許多的偏見,這種“見木不見林”,以偏概全的認知方式,是無法把握和接近客觀世界的“真面目”的。
因此,這首哲理詩的意義,其要點不是要求我們每個人,像佛教的信徒般去全身心地擁抱“本性”“本真”和“真面目”,而是在提醒我們,每個人認識的有限性,我們都有可能像“身在此山中”的游客那樣,看不到“廬山的真面目”。所以,我們要盡可能地走出自我狹小的視野,盡可能克服主觀偏見的誤區(qū)。對大自然的博大,對人生世界的復雜性,特別是對未知世界,要存一份敬畏之心,不可盲目自大。
寫到這里,我特別想談談“跨界”的問題。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由你的經(jīng)歷、個性、學識、修養(yǎng)和心胸格局構成的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和精神場域。它是有邊界的,有標識的、自我中心和排他的。年輕的時候,生命力旺盛,對世界充滿好奇,所以,你的“世界”是開放和不確定的,不容易有恒定不變,乃至接近信仰的“世界觀”。而所謂一個人的成熟,往往就是你的“世界”變得固定、封閉和很少變化和波瀾了。我們每個人的內心,容易尋找和依賴感覺和心態(tài)上的舒適度,就像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盡管很發(fā)達和開放,但我們只喜歡躲進自己的朋友圈。沉浸于這種無法面對新知識與新挑戰(zhàn)的溫馨世界里,長此以往,你的“世界”,只有越來越多隔絕差異的硬邊界,而這些硬邊界往往容易成為不會反省的個人“偏見”。
而如何克服由于過分個人化的小“世界”,導致個人視野中的種種“偏見”,佛教有擴“心量”一說?!靶牧俊钡淖置嬉馑际侵溉说男貞选⑿男?。但在佛教的語境中,是指心對外境的攀緣、度量。佛的真實證到的心量,是能克服主客對立,遠離能緣、所緣而住于無心?!秹?jīng)·般若品》曰:“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边@是佛教覺悟了的境界。盡管,我們未必能夠證得虛空的“心量”,但人心始終有不斷提高和升華內心境界的需求,這種“人心有內蘊之自覺”,在儒家看來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無聲無臭,卻是乾坤萬有之基石。梁漱溟認為,生命之根本在于心,“人心,人生,非二也”。而“東方之學不是求客觀規(guī)律之學,而是主觀方面向內自求了解之學。不是改造世界的學問,而是改造自己生命的學問?!睆倪@個意義上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在生命的不同階段,不斷跨越個人狹小的“世界”,擴大和提升自己的“心量”。這既是人生所向,也是人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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