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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不知江萬里

■江帆

說起南宋亡國的那段歷史，一般人大多只知道文天祥，而不知他的太老師、同樣是民族英雄并對文天祥等一批仁人志士深有影響的一代宗師江萬里。

江萬里（1198～1275），字子遠，號古心，生于江西都昌的林塘，也就是現(xiàn)在的都昌縣陽峰鄉(xiāng)府前江家。

我就出生在先祖江萬里的故里。府前村位于離鄱陽湖不遠、廬山余脈之下的半山區(qū)，依山傍水，林木蔥蘢。我們家族祖?zhèn)鞯睦衔蓍T前那一灣清清池塘,祖輩叫作“大塘”，大到足以環(huán)抱大半個村落。村中心有“圣廳”（祠堂），據(jù)說是當年萬里公接放圣旨的地方。后來知道，江萬里在林塘建的“宰相府”名為“古心堂”，理宗皇帝題過匾額。

史載，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江萬里貢入大學(xué)，當時還是太子的理宗趙昀就對他極為賞識，曾書“江萬里”三字于幾硯之間。寶慶二年（1226）他登進士第，應(yīng)殿試所作策論《郭子儀單騎見虜》，文中表露出對郭子儀不顧個人安危的過人膽識和愛國情操的仰慕之情。

“君子只知有是非，不知有利害?！边@是江萬里在與理宗談?wù)撜碌檬r曾說過的一句名言。性格即命運，他這種耿直、剛正不阿的秉性在官場并不吃香，以致宦海幾度沉浮，他的仕途命運屢屢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他在任監(jiān)察御史前后，曾上書彈劾林光謙等趨炎附勢之徒，又不顧主降派反對，勸說理宗啟用趙葵等主持兵事，使主戰(zhàn)派一度得以執(zhí)掌朝政，為此屢遭主降派的忌恨和攻擊，謗言興起，竟借口其母病危未能及時到家送終，給他戴上一個“不孝”的罪名，使其遭受嚴酷的處罰，在家賦閑竟達八年之久！景定二年（1261），江萬里進遷端明殿學(xué)士，同簽書樞密院院事兼太子賓客，這年，萬里已年逾六十。他依然不同流俗，遇事敢言，經(jīng)常觸怒權(quán)臣賈似道，終因言論得罪而被解職，只以端明殿學(xué)士提舉臨安府洞霄宮，拿一份退休工資而已。

度宗即位后，下詔求直言善諫之士，才又把“骨鯁之士”江萬里召回行都臨安。咸淳元年（1265）二月，任萬里同知樞密院事，進任參知政事，又與賈似道同朝。賈似道以外戚身份擅政，位極人臣，極力推行賣國投降主張，使得疆土日削，國勢漸危。賈似道動不動以辭職要挾度宗，懦弱無能的度宗涕泣拜留，萬里當即上前扶住度宗，正色道：“自古無此君臣禮，陛下不可拜，似道不可復(fù)言去！”弄得賈似道下不了臺。

公元1267至1269年春，蒙古軍按照大汗忽必烈的戰(zhàn)略意圖，先后全力圍攻長江中游的南宋軍事重鎮(zhèn)襄陽、樊城，大軍壓境，臨安岌岌可危。就在襄陽被困的緊急關(guān)頭，賈似道卻“日坐葛嶺，起樓閣亭榭，取宮人娼尼有美色者為妾，日淫樂其中”。咸淳五年（1269），也就是樊城遭蒙古軍圍攻之后，度宗再次想起被譽為“國之柱石”的江萬里，遂任命他為左丞相兼樞密使。江萬里力主抗元救國，提出襄樊解圍對策，屢請增兵救援，都遭到賈似道的拒絕。國家危亡的非常時期，江萬里又被投降派排擠出局。

江萬里的氣節(jié)，正是集中體現(xiàn)在內(nèi)憂外患國難當頭的關(guān)鍵時期所表現(xiàn)出的這種民族大義上，這是一股寧死不屈、寧折不彎的浩然正氣。

小時候，我見過府前圣廳上方神龕中供奉著江萬里兄弟二人的鍍金木雕塑像。還有一棵據(jù)說是丞相親手栽的古柏，我見到的時候只剩下一段枯樹杪，閑置在圣廳內(nèi)，村里人常刮一塊古柏樹皮當作治病的良藥。從小就聽長輩傳說，萬里公“忠臣不事二主”，元兵打過來了，要亡國了，他就跳水自盡了。后來才知道了萬里公以身殉國的詳情。

原來，當南宋最后的國防重鎮(zhèn)樊城、襄陽失守之后，警報一到，江萬里便在所居江西饒州（今鄱陽）芝山住所的后園鑿了一口池子，池亭名曰“止水”。這是在回天無力之下暗示他以身殉國的決心。元軍攻破饒州城時，萬里公仍“從容坐守以為民望”。直到敵兵入宅，他才起身離座，握著門生陳偉器的手與之訣別，淚流滿面說：“大勢不可支，余雖不在位，當與國共存亡！”言畢，偕左右親屬相繼投止水池自盡。他的一個胞弟江萬頃當時也在饒州，被捕后大義凜然，斥罵不止，竟遭肢解遇難。后來，抗元名將張世杰一度收復(fù)饒州，得悉江萬里悲壯赴難，奏報朝廷，朝野為之震動。正被元軍拘禁在大都牢獄里的文天祥曾集杜詩祭曰：

星折臺衡地，斯文去矣休。

湖光與天遠，屈注滄江流。

記得小時候在府前過年，吃年夜飯前，全村父老都手捧托盤，帶著供品，我們小孩也跟著大人一起，聚集在圣廳送“福禮”，大放鞭炮，由族長領(lǐng)頭擊磬，祭拜祖上這位令人崇敬的忠臣和清官。幼時我就熟讀圣廳的一副對聯(lián)：“兄宰相、弟尚書，聯(lián)璧文章天下少；父成仁、子取義，一門忠孝世間稀?！背踔蟹偶倨陂g，我在村里一位長者家中翻閱了一通《江氏宗譜》的“譜頭”（卷首），記得有江萬里“去國離家路八千，平生不受半文錢”和“萬里為官徹底清，舟中行止甚分明”等詩句。

那時還讀到過一本老的簡易歷史讀本《鑒略》，里面赫然寫道：“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捐生江萬里，執(zhí)義文天祥?！睂⒁陨硌硣慕f里與“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相提并論。

文天祥是江萬里的再傳弟子。師生兩人感情深厚，惺惺相惜。文天祥一向敬佩、仰慕江萬里的道德學(xué)問和風度氣概，贊頌他“文章若雷霆河漢，玉色金聲；言行質(zhì)天地鬼神，丹心白發(fā)”。

咸淳九年（1273），江萬里以76歲高齡，奉旨出任湖南安撫大使兼知潭州（長沙）。此時，文天祥任湖南提刑。同年夏，天祥探望萬里公。語及國事，萬里公慨然而道：“吾老矣，觀天時人事當有變。吾閱人多矣，世道之責，其在君乎，君其勉之！”令文天祥感動不已，流涕再拜而去。這是江萬里對文天祥日后的抗元救國行動具有深刻影響和感召作用的一段史料。

《宋史》本傳稱江萬里“器望清峻，論議風采傾動于時”。但可惜得很，他沒有文集傳世，詩文流傳甚少，這大概也是他后世不大知名的一個原因吧。從現(xiàn)存的江萬里的作品看來，最能反映他老而彌堅的忠貞氣節(jié)的詩作，當推含而不露、旨意深遠的《絕句》：

草際春回宿雪消，強扶衰病傍溪柳。

東風不管梅花落，自釀新黃染柳條。

最能反映江萬里的廉政、勤政主張，最具“民為貴、君為輕”的民本思想和親民意識的詩詞，是嘉熙四年（1240）出知吉州軍期間，其所作《勸農(nóng)詩》：

農(nóng)豈猶需我勸農(nóng)，且從人意卜年豐。

喜聞布谷聲聲急，莫為催科處處窮。

父老前來吾語汝，官民相近古遺風。

欲知太守樂其樂，樂在田家歡笑中。

《全宋詞》收錄的《水調(diào)歌頭·壽母》，這是他的代表作：

生日重重見，余閏有新春。為吾母壽，富貴外物總休論。且說家懷舊話，教學(xué)也曾菽水，親意盡欣欣。只此是真樂，樂豈在邦君！

吾二老，常說與，要廉勤。廬陵幾千萬戶，休戚屬兒身。三瑞堂中綠醑，釀就滿城和氣，端又屬人倫。吾亦老吾老，誰不敬其親。

江萬里還是一位繼承程朱理學(xué)的重要的教育家。他一生熱心教育事業(yè)，先后創(chuàng)辦白鷺洲書院以及道源書院、宗濂精舍三所書院。

被譽為“明代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在《止水亭銘》中盛贊江萬里：江公之名，與水同清；江公之節(jié)，與水同潔。水則清清，人則英英。千古此人，千古此銘。

如果僅用一個字、一個詞或一句話來形容江萬里的人品、文品和氣節(jié)，概括性評價他的一世英名，那分明就是：清，像水一般的清，徹底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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