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紅彬
鮑照(414?~466),字明遠,東海(今山東郯城一帶)人。他出身寒族,刻苦自勵,勤奮好學,頗有文思,不甘心屈服于門閥制度,勇于向命運抗爭。因文采出眾,歷任臨川國侍郎、始興國侍郎、太學博士、中書舍人、海虞令等職,最后任臨海王劉子頊的參軍,因此后世稱其為“鮑參軍”。宋孝武帝去世之后,劉宋王室為爭奪帝位而自相殘殺。臨海王劉子頊在爭斗中兵敗被殺,鮑照也死于亂軍之中,年僅五十余歲。
鮑照在青年時代懷著滿腔抱負,夢想著建功立業(yè)。元嘉十六年(439),鮑照向臨川王劉義慶獻詩自薦,當時有人勸他安于本分,不要冒失:“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鮑照則義正詞嚴地反駁道:“千載上有英才異士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shù)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憑借著出眾的才華和過人的自信,鮑照終于得到劉義慶的賞識,出任臨川國侍郎,從此步入仕途。這年秋天,鮑照溯江而上,赴江州任所,途中寫下了千古名篇《登大雷岸與妹書》。在信中,鮑照滿懷激情地向妹妹鮑令暉敘述沿途的風景,尤其是介紹廬山時說:“西南望廬山,又特驚異。基壓江湖,峰與辰漢相接。上常積云霞,雕錦縟。若華夕曜,巖澤氣通,傳明散彩,赫似絳天。左右青靄,表里紫霄。從嶺而上,氣盡金光。半山以下,純?yōu)轺焐?。信可以神居帝郊,?zhèn)控湘漢者也?!蓖ㄟ^色彩的對比和動詞的錘煉,將廬山描寫得生機勃勃,富有情致。
劉義慶雅愛文藝,其府中有袁淑、陸展、何長瑜等知名文士。賓主之間,唱酬迭起,佳作不斷。公務之暇,劉義慶曾率領眾人攀登廬山香爐峰,鮑照為賦《從登香爐峰》:
辭宗盛荊夢,登歌美鳧繹。
徒收杞梓饒,曾非羽人宅。
羅景藹云扃,沾光扈龍策。
御風親列涂,乘山窮禹跡。
含嘯對霧岑,延蘿倚峰壁。
青冥搖煙樹,穹跨負天石。
霜崖滅土膏,金澗測泉脈。
旋淵抱星漢,乳竇通海碧。
谷館駕鴻人,巖棲咀丹客。
殊物藏珍怪,奇心隱仙籍。
高世伏音華,綿古遁精魄。
蕭散生哀聽,參差遠驚覿。
慚無獻賦才,洗污奉毫帛。
這首詩前四句既歌頌劉義慶文采斐然,人才濟濟,又稱贊廬山是神仙隱居之所。“羅景”至“禹跡”四句敘述作者得到劉義慶的恩澤,有機會登上廬山?!昂瑖[”至“海碧”八句是對廬山景物的描寫,作者等人在長嘯聲中牽藤捫壁,攀登云霧縈繞的香爐峰。抬頭仰望,峰上青蔥的樹木籠罩在煙霧之中,看不分明,似乎與青天渾融;山頂巍峨的巨石似乎遠跨而來,狀若支撐蒼穹的棟梁。近處,覆著寒霜的崖石上看不見泥土的痕跡,黃褐色的石縫間流出潺潺澗水。向下看,深深的潭水中倒映著星漢,潭水通過石洞與遙遠的大海相通。這幾句氣魄宏大,想象奇特,對仗工穩(wěn),煉字精研,歷來為人所稱道?!肮瑞^”至“精魂”六句想象山中棲隱的神仙和蘊藏的寶物,照應開頭的“羽人宅”。正當作者神游八荒之際,蕭瑟的風聲將其拉回現(xiàn)實,不禁令人驚心動魄。
除了這首《從登香爐峰》,鮑照還有《登廬山》詩二首,其一曰:
懸裝亂水區(qū),薄旅次山楹。
千巖盛阻積,萬壑勢回縈。
巃嵸高昔貌,紛亂襲前名。
洞澗窺地脈,聳樹隱天經(jīng)。
松磴上迷密,云竇下縱橫。
陰冰實夏結,炎樹信冬榮。
嘈囋晨鹍思,叫嘯夜猿清。
深崖伏化跡,穹岫閟長靈。
乘此樂山性,重以遠游情。
方躋羽人途,永與煙霧并。
前兩句記述作者帶著行裝渡過河流,來到山麓的旅舍休憩。接下來的十二句,是作者登山時的情景。千峰高聳,層巒疊嶂,萬壑盤繞,往復曲折。山峰的險峻超出昔日人們的描寫,山峰的名稱也是由來已久。這是作者感嘆廬山之雄奇險秀名不虛傳,由此可見鮑照對于廬山文獻非常熟悉。廬山的潭水深不可測,直通地脈;山巔的樹木高聳入云,蔽日遮天。頭上是蜿蜒的山徑,青松掩映,難窺盡頭;腳下是蒸騰的云煙,變化百態(tài),氣象萬千。山巖的陰處,晶瑩的冰塊是盛夏時節(jié)所凝結;山巖的陽面,美麗的花朵在嚴冬依然茂盛。白天,處處鳥啼,清脆嘹亮;夜晚,陣陣猿嘯,哀婉凄清。作者圍繞廬山奇異的景色,多角度、多層次地進行描摹,有仰望,有俯窺,有寫實,有想象,筆觸細膩,繪聲繪色。面對雄奇幽邃的廬山,作者不禁想起“神仙之廬”的傳說,認定“深崖”“穹岫”之中必定隱藏著神人仙士和奇珍異寶,希望自己能和修道成仙的羽人一樣,遠離塵世,棲息山林,永遠與煙霞共存。其二曰:
訪世失隱淪,從山異靈士。
明發(fā)振云冠,升嶠遠棲趾。
高岑隔半天,長崖斷千里。
氛霧承星漢,潭壑洞江汜。
嶄絕類虎牙,巑岏象熊耳。
埋冰或百年,韜樹必千祀。
雞鳴清澗中,猿嘯白云里。
瑤波逐穴開,霞石觸峰起。
回互非一形,參差悉相似。
傾聽鳳管賓,緬望釣龍子。
松桂盈膝前,如何穢城市。
這首詩又題作《登廬山望石門》,寫的是遙望石門澗的景色。作者一開始便表明身份,說自己不是大隱隱于市的高士,也不是棲寄山林的靈異之人,清晨登山只是為了遠離煩囂的世界。高聳的山嶺仿佛將天一分為二,綿長的山崖似乎有千里之遙。這兩句頗有魄力,特別是“隔”“斷”二字,充分表現(xiàn)出廬山的雄奇高峻。山巔的云霧承接著天上的星辰,山澗的潭水連通著遠處的江水。山峰形狀各異,有的像虎牙一樣尖銳,有的像熊耳一樣聳立。山峰間的冰雪或許有百年的歷史,深壑中的大樹應該超過了千年。山雞在山澗中鳴叫,猿猴在云霧里哀啼。碧綠的溪水遇到山洞便激起層層浪花,山巔的石頭仿佛披著五彩的霞光矗立在峰頂。山中景物回環(huán)交互各不相同,雖然參差不齊卻又有相似的地方。面對奇麗的山巒,作者思緒飛動,仿佛聽見了仙人王子晉的笙歌,看見陵陽子明釣起一條白龍,不禁感嘆道:廬山松桂就在眼前,為什么還要生活在污濁的城市呢?
這兩首詩結構嚴謹,刻畫逼真,動靜相宜,色彩明快,其中“隔”“斷”“逐”“觸”等動詞以及“清”“白”“瑤”“霞”等形容詞的錘煉,給人以視覺上的強烈沖擊。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稱贊其“造句奇警,非尋常凡人所能問津。”
鮑照的山水詩,無論是紀游——寫景——感嘆的結構,還是鋪陳的寫法、字詞的錘煉,都可以看出與謝靈運是一脈相承。不過,謝靈運的山水詩善于營造幽秀明麗之美,給人以輕快愉悅的體會;而鮑照的山水詩偏重于高深奇特之景,讓人不免冷峻幽凄之感,這或許與他們各自的出身和經(jīng)歷有關吧。
細細品讀,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鮑照在三首詩中表現(xiàn)的是相同的場景,那就是廬山的高、廣、深、奇,以及由此而生的幻境。寫廬山之高,他說“青冥搖煙樹,穹跨負天石”,又說“高岑隔半天”“聳樹隱天經(jīng)”;寫廬山之深,他說“旋淵抱星漢,乳竇通海碧”,又說“洞澗窺地脈”“潭壑洞江汜”……無一不是窮形極相、煉字精研的佳句,而毫無重復之感。就好像一個人寫了三篇同題作文,而且每篇都能成為范文。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鮑照其實是在故意逞才,借廬山來展示自己的非凡才華。
在江州的兩年應該是鮑照最愜意的時光,這里有賞識其才能的主公,有文采超邁的同僚,有詩文酬唱的雅集,有雄奇險秀的廬山,還有最美好的青春歲月,最昂揚的澎湃激情,因此他才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暢游廬山、抒寫廬山,留下千古不磨的名篇佳作。
可誰又能想到,飛揚自負的鮑照在數(shù)年之后竟然要故意把文章寫得“鄙言累句”以求自保。那時,他是否想起廬山之巔那個青春張揚的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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