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小山
■ 盧大祥
湘贛交界、汨水源頭,有個叫蕩耙嘴的小村。村莊四周密布著一座座連綿而不高聳的小山。這些山的小,也不是與生俱來。只是,它們不如任何一座被單獨印在畫冊,刻成鉛字的山那么有名,所以被當作小的了。它們?nèi)缫涣m埃,一吸空氣,一涓細流,存在是定數(shù),忘記也是定數(shù)。
但其實不然。這些不知名的小山,和山里不知名的人一樣,都有唯一的命名或坐標,比如馬樹嶺、靈窩、某某屋后背。此山和彼山之間,貌似隔著深溝、長水,但它們從來都是連作一體,大無邊際。
蕩耙嘴的人大部分生在山里,長在山里,工作離開山里,死了埋在山上。我哥哥是少數(shù)中的一個。第一次聽母親說起他,是在一個晴朗的上午。母親帶我去上屋后背砍柴。我們循著山路攀高,又沿著山脊向東,直到山頂才停下。山頂上蓋著一層黃土,表面被雨水洗出不少白沙粒,有些還層層疊疊,水晶塔似的。山脊上不稀疏,長了一些扁擔高的松樹。大概是無人光顧,松樹稀稀拉拉,跟偷懶列隊的二狗子沒兩樣。母親揚起鐮刀,從樹干兩邊排下,松枝一落一大片。我起初還幫母親撿拾松枝到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的山坳。隨著能躲避陽光的樹越來越少,陽光愈曬愈狠,我才晃到山坳灌木叢和松樹交界的陰涼處,掰樹枝,扒砂粒,撿狗屎映(金云母)。我和母親各忙各的,過了好一會兒。到太陽快霸占天穹中央,湛藍的、棉白的、火燒的云團,滾的滾,跑的跑,飛的飛,好不熱鬧。我正巴巴看著,母親“啊”叫一聲,有蛇從草里鉆出來咬住她腳踝似的,朝我瘋跑過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到了距我三五米遠的灌叢邊,雙眼通紅,哽咽難言。她的腳上并沒有毒蛇,眼睛里好像進了沙子。她緩了許久,才用握著鐮刀的右手指向我,吐出兩個字:“下——去?!?/span>
“下哪兒?”我不敢動。我站的位置挨著山坳底部,往后是深淺未知,還可能有蛇蟲的灌木叢。母親見我沒動,放下鐮刀,雙手作揖,跪倒在地,嘴里似有呢喃,眼淚卻比吐字還多。大概是看到我一直呆立,她又劃了一道弧度,凝噎道:“往那邊?!蔽也虐l(fā)現(xiàn)我和母親之間隔著一座微微隆起的小山。母親要我繞開它,而不是倒退。見我繞開了,母親終于如釋重負。她凝望著眼前的小山,跟我解釋道:“這地方,埋著你哥,你不能踩到他。你哥特別懂事的。他只有一歲多,在下屋跟別人吵架,他吵不過總不會跟別人硬來,回家也不哭,只是掰著手指頭一個一個跟我說誰欺負了他。他得病,也不哭。他不舒服就哪兒也不去。我背著他去白嶺看病,我的帽子被吹到了田里,他從我背上掙下來,說‘媽,你站著別動,我去幫你撿’。他只有一歲多,哪里下得去一米多高的田坎呢?我去撿,他就在后面說‘媽,你慢點’?!蹦赣H說話時,眼睛里總露出比山風還要溫柔的目光,臉上掛著軟軟的微笑,伸手撫摸小山上那晶瑩的沙粒,像摸小孩兒的笑臉??伤闹父寡厣沉I戏搅杩栈^,淚水從指縫滴落,劈頭蓋臉地砸倒沙粒。她瞥見沙粒陷進黃泥,人僵著,笑沒了,魂也散了。
又過了會兒,她才從土里鉆出來,無力地解釋:“那時的醫(yī)療條件不好,要放現(xiàn)在,你哥的病肯定能治好。我?guī)教幷裔t(yī)院,找醫(yī)生,沒一個人知道他得的什么病。突然有一天,我走在上破沖溝的路上,荷花叔婆在上邊跟我喊,你哥他好了。我有心靈感應(yīng),眼前一黑,雙腿就發(fā)軟,不自覺地滾進了十多米的深坑,后腦勺撞在大石頭上,不省人事。等我醒過來時,你哥已經(jīng)走了??尚『⒆硬荒芰⒈?,你千萬千萬莫踩著了。”
那以后,我的耳朵變得格外靈敏,總能捕捉到一些風雨襲來,草木窸窣的聲音。我哥還在的那會兒,水源鄉(xiāng)衛(wèi)生院連科室都沒分,條件甚至不如今天的村衛(wèi)生所。村里人遇上大病,都到白嶺、大橋的中心衛(wèi)生院。中心衛(wèi)生院分科室,但沒有彩超、CT等先進設(shè)備,有病查不出來、治不好的情況不在少數(shù)。
在大山里,總有數(shù)不清的小山聳起、塌下。但現(xiàn)在,這種情況基本上跟虎頭牌鐵皮手電筒一樣,都找不到了。一晃十多年,我沒和母親一起去小山周邊,沒站到那座小山前。后來,父母都跟我住到了縣城,他們離小山越來越遠。母親應(yīng)該釋懷了。
可幾天前,行動不便,又有些糊涂的外婆又犯風濕病,母親回家探望,順便接一位老郎中給外婆開張藥方。她早晨說好,當天下午返回的。中午又打電話跟我說,要在外婆家住上一晚。我問她怎么了,她在電話里快言快語,我只聽到等外公。
第二天傍晚,我和愛人都回來了。吃飯時,母親鄭重其事地問我:“有慢性病癥的人買慢性病藥,能報銷90%?”“是嗎?”我雖然聽過這種說法,但看到母親一本正經(jīng),有些不自信了,所以向在衛(wèi)生院工作的愛人求助。我愛人回應(yīng)道:“是啊。他們看病很便宜的?!?/span>
“我還以為你外公騙我。我?guī)湍阃馄抛?0帖藥,衛(wèi)生院的護士跟我說要380多元,我正在兜里掏錢包時,她問我有沒有慢性病的證。當時你外公割禾去了,我打電話問,他說有,送給我。所以我昨天下午沒回來,衛(wèi)生院等他送個證。后面憑那個證抓藥,380多塊錢的藥才自己出38塊5角錢。我以為你外公偷偷把錢付了,想了一天?!蔽夷赣H說到后面神采奕奕,眉飛色舞。母親說著掏出手機,點了幾下遞給我,“你看,關(guān)注南院的微信公眾號,可以看到你外婆上次的檢查單子。你外公說我開方子沒拿這個給老中醫(yī)看,硬要我下次記得?!?/span>
“媽,你說的這個我曉得。但你說的還只是一小點。以前的人去看病必須隨身攜帶檢查結(jié)果,但近幾年修水搞了個縣域醫(yī)療信息共同體建設(shè),人民醫(yī)院、中醫(yī)院、婦幼保健院做檢查的結(jié)果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都互通,患者手機一查就看得到,醫(yī)生也可以電腦查詢。醫(yī)院還可以視頻遠程會診,根據(jù)病情轉(zhuǎn)診或請專家到修水治病,基本上一次就能查出來是什么病,治起來不要走彎路,也不要多少錢。下次要是外婆再不舒服,你就帶來醫(yī)院看?!蔽覑廴顺脵C提醒。
母親豎耳聽著,收起手機,抓起筷子,準備吃飯,低聲那應(yīng)著,“是,是啊。如今什么病都不怕了。”可她突然手按著筷子,立在桌上,青筋在手背翻滾,眼淚珠子啪啪落到桌上。愛人嚇了一跳,急忙去問我媽怎么了。母親掉進淤泥潭底似的,沒半點回應(yīng)。旁邊正端著碗準備扒飯的父親,死盯著碗,一動不動。我見母親涕淚不止,也是牙關(guān)發(fā)酸,猜到母親是回憶起辛酸往事。這些年,她砍柴總會下意識避開那座小山,可那座小山始終在母親視線內(nèi),只要有一點光照見了,她就能看到一片世界。晚飯,在滿屋沉重中,倉促結(jié)束了。愛人一直看我,我沒有作聲。
回到房里,我才跟愛人講了哥哥的事,“媽就是傷心,一聽到查不出病,就想起到處借錢但到死都不知道哥哥得的什么病?!睈廴寺牶蟛琶靼?。
第二天,母親照常叫我和愛人起床。我推開窗,太陽正從柯龍線最東邊高升。一排排橫臥的青山,趴在柯龍線兩側(cè)。路的底下,已不見山的模樣。那些曾阻礙得人進不去、出不來的小山,已被搬開了。在陽光的另一面,越來越多這樣的小山,從眼睛里變?yōu)轱椢???煽隙ㄓ腥擞浀?,這里修路之前的樣子,如蕩耙嘴那佇立在我和母親之間的小山。它是山,也一座界碑。界碑的這一端,是一片坦途,另一端,是大山小山。我從山里出來,又回到山里去,經(jīng)歷的這一段路程,恰好是界碑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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