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初冬摔傷住院的,右腿髖部骨折,必須住院手術。
望著岳父被冷峻銀亮的大門“吞”進了手術室,我心里有點發(fā)酸。人這一生,短短數(shù)十年,岳父還算壽長,歲月的流轉中,不說身外物,就連身上的“零部件”,都將逐漸離失,或者發(fā)生改變。如果不出意外,岳父的右髖關節(jié)將被換成鋼質結構,然后殘缺地活著?!叭魡柌「钆c淺,此身應與病齊”,就像詩人白樂天,對己患病中的傷懷考問。
然而,意外雖沒發(fā)生,手術也非常成功,但岳父依然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被送去ICU重癥室觀察。
這年的冬季真似迫不及待,乍聽腳步便到面前,難道想早點孕育春天,帶給人間嗎?岳父出重癥室那天,下午的寒風剛在大陰天打前哨,晚上就狂風大作和夾雨帶雪的千軍萬馬。岳父回到病房要人陪住,大舅子近年身體欠佳,小姨子獨身帶兩個小孩,我和小舅子在鄉(xiāng)下,妻子只好晚上十時下班后,半騎半推著自行車,頂風冒雨去醫(yī)院替大舅子。我心疼,但她亦為人女,也有孝父之責,又有什么辦法呢?
兩天后我休假,在醫(yī)院陪了岳父一天,抽空和醫(yī)生聊聊情況,晚上總算等到妻子接班回家洗了個澡,可正準備睡覺,忽聽手機響了起來。此時妻子的來電令我驚心,真怕是岳父的病情突變了。還好原來是岳父拉了大便,妻子一人處理不了,又不好驚動哥哥,只好請我去。本來夫妻間何用“請”字,說明妻子多么無奈。我有再多的理由也無話可講,只得下樓發(fā)車,沖向寒冷的夜幕,打算也索性陪住了。
那晚空蕩的病房就我們仨,岳父還不時亂語,帶來一種怵人的陰森。還好妻子不怕。她說她昨晚一人在此,許是那空調靜夜中發(fā)出了小音,老爹竟說是村里的某人到了房里,而某人早就死了,我說:“哪有???”爹還爭:“那不是?”你說怪不怪?
我真佩服妻子,換成男人也許都有的背脊生涼。我點上一支煙,將那圓圓的問號式煙圈吐向她,誰知她說,自己的親爹呢,有啥好怕的?
是啊,自己的親爹,有啥好怕的?我雖非岳父親生,但聽了妻子的話,也為剛才的舉動有點臉紅。已過午夜,樓外的寒風拼命地擠進窗隙,做賊似的就想偷走人的健康。岳父的雙手一直是不聽人制止的亂動,剛剛蓋好的被子,沒兩分鐘就被掀了。高齡術后的岳父更加體弱,濃痰不易咳出,空調不宜大開,若再加重肺部感染,該將如何是好?于是我建議,用軟帶子把岳父的手綁在床架上,這樣就無法亂動,能讓我們睡會覺了。妻子卻苦苦一笑,用理解、溫善、堅決的目光看向我,說:“沒事,你睡吧,那樣綁著爹多難受,我來守護好了?!?/span>
一夜輾轉,妻子更是幾乎未眠,但護士早早的先行查房驚醒了我們,清晨走廊里漸起的嘈雜也容不得我們繼續(xù)睡。窗外有只鳥也被喚醒了,大概從某樹的窩里掠起飛過。喚醒的還有岳父,準確說是他的兩只手,又在上下左右地無意識動作著。那手抓空地一會像扶著犁耙耕田,一會像拿把砍刀砍柴,甚至一會像纏纏繞繞地織網(wǎng),一會像穿針引線地補衣……而那飽經(jīng)滄桑的嘴角笑肌,時而還半閉著眼睛牽動一下,完全沉浸在自我的王國。我望著岳父的雙手不停地在空中劃著優(yōu)美弧線,不由得既感滑稽又覺嗟嘆,痛恨疾病真是惡魔,奪人健體,鎖人心志,怎么把一個好端端的老人整成了這樣?
我再望岳父,心內不禁愴然。人生真是過客,年輕時的岳父多么令人欽敬,老來也德高望重。他在鄉(xiāng)里干過水利員,水產(chǎn)場當過場長,但他對員工從無架子,對鄉(xiāng)親常伸援手,誰不說他人好!毫無疑問,他那兩只手的潛意識動作,肯定是他記憶深處,在理智壓不住病魔時,一種渾不經(jīng)意的自然流露?;蛟S他還在自樂,正穿越到了青中年時期苦甜相伴的勞動情景。我娶他女兒時家里很窮,他非但沒嫌,反要那時還在世的岳母陪了很多嫁妝,并給女兒弄了魚池,幫助我打翻身仗。岳父就是退了休都保持著勤勞本色,十幾年仍種土地,就像緩緩墜落的夕陽,迸發(fā)最后的余光。
在岳母走后的三十年里,長大的兒女都各有生活,是那破碎缺憾的日子,在教孑然孤獨的岳父怎么過。直到做不動時不得不服老,漸敗的身子骨終于將日子過成了漏底轎子,他才老驥伏櫪,倦牛歸欄。然而,老人若體健倒對家庭是“家有老,是塊寶”,可當一旦生病,或者老得生活都難以自理,子女又忘了先前的好,那么這棵曾經(jīng)庇蔭家庭上空的虬勁大樹,就成了一塊腐朽木柴,恨不能早點塞進爐膛燒掉。岳父早就看透了人世,緘言默語地裝個老傻強度余日,卻偶爾在我們樂呵呵地看望他時,冷不丁老眼發(fā)紅地向我們囑咐些“后事”,和我們的兒女猶作永遠告別,弄得我這大男人,澀淚都在眼眶里打轉。
記得21歲就雙腿癱瘓的史鐵生在書里說過:“死是一件無須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了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我不知史作家對死到底能否免俗有無恐懼,但我知道岳父雖能坦然面對歸宿,卻也有時難免傷感。
在醫(yī)生的妙手回春下,岳父終于恢復了神志,清醒地回歸了陽世軌道。岳父就像做了場噩夢,問他是否記得自己的言行,他說一概不知。第14日是小舅子和諸親迎接岳父出院的日子,前晚是我和妻子最后的陪護。我徜徉走廊,這是一層骨1專屬的矯外病區(qū),走廊兩側的病房,猶如一個個車間,專門修理那些斷胳膊折腿等的“零件”。在此病房就是陣地,骨傷和骨病是醫(yī)患共同對付的敵人。病人則彼此為鏡,互相一照,結果發(fā)現(xiàn),原來世上災禍導致的骨傷,從來都是上不封頂下不保底,沒有所謂的最壞,讓自己覺得幸運。
岳父也是幸運者,差點沒做手術就那樣托付天意,結果卻死里逃生,撿回了一條命。但是,一陣寒風吹來,讓我為后續(xù)無來由打了個寒噤。幸運只是這暫時的半個月,更多的護理還在后頭,畢竟年歲已高,骨傷的康復是個難題。還好岳父有兩個至孝兒子和兒媳,有兩個明事女兒和我,還有那么多懂事的孫輩,這是上天對他的眷顧。
(王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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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魏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