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梅曙平
武周長壽元年,在彭澤的歷史上很值得說道。秋日的一天,江面上點(diǎn)點(diǎn)波光像追逐嬉鬧的一群孩子,一排一排地向岸邊飛跑過去,又蹦又跳地退了回來,絲毫也不知道疲倦。水天之間,只見一艘烏篷的官船緩緩落下風(fēng)帆,在小孤山附近的水驛攏了岸。水驛的驛長、船丁俱都前來奉迎,兩名水遞鋪夫連忙上船搬運(yùn)行李,驛長攙扶著一位約莫六十來歲的老者,小心翼翼地踏上了跳板
盡管歷經(jīng)長途跋涉,老者依然精神矍鑠,一雙眼眸宛如秋水長天,靜謐而深邃。一行人穿過驛亭、儀門,來到了驛站正廳憩息。水驛面北背南,臨江而筑,南北各有木柱兩根,系六梁架,歇山卷棚式九脊板瓦頂。右有皇華亭,左有月洲亭,相去百步,亭南門前的左右石柱上鐫刻有對聯(lián)一副:客到烹茶旅社權(quán)當(dāng)東道;燈懸待月郵亭遠(yuǎn)映大江。
歇息了半個時辰,吃了點(diǎn)心,飲了一杯茶,老者吩咐牽二匹馬過來,徑直趕往縣衙的館舍。驛道兩旁栽有官柳,在艷陽之下葉片干枯地打著卷。一路陽盈而過,就見河流干涸,土地龜裂,莊稼枯死,馬蹄卷起的塵土撲人臉面。路旁參差人家的房舍多以蘆葦和荻稈編就,在茂密的茭白掩映下,潦潦草草地潑灑著當(dāng)?shù)仫L(fēng)情。老者名叫狄仁杰,只因受到酷吏來俊臣的陷害,以朝堂副相的職位,貶來彭澤擔(dān)任縣令。此刻,狄仁杰面色越來越凝重,默然無語。
翌日,狄仁杰走馬上任的第一天,一大撥百姓就擁進(jìn)衙門訴說疾苦:“春夏連旱為災(zāi),田地顆粒無收,役卒吏值上門催征租賦,請求青天大老爺為民請命?!钡胰式苈牭奖娙说膬A訴,聯(lián)想起昨日沿途所見的茅草枯焦、村野荒涼的情形,知道民訴情實(shí)。當(dāng)日便擬好《奏免民租疏》,懇請朝廷減免彭澤縣租稅。武則天看過奏疏,恩準(zhǔn)蠲免該縣租稅三年。詔令下達(dá),百姓雀躍,轉(zhuǎn)現(xiàn)生機(jī)。
在大災(zāi)大難面前,每個人都是萬般無助的,每戶人家都是一座孤島。唯有父母官的大愛,將孤島連成陸地。狄仁杰在彭澤雖然時間不長,卻敷政術(shù),守清勤,干下賑恤災(zāi)民、安撫黎庶、平息人心、羈捕逆犯這等業(yè)績。唐代的官員大抵七十歲便要退而致仕,年逾花甲的狄仁杰剛剛遭受牢獄之災(zāi),也不曾心灰意冷,沒有抱著“反正窩在彭澤這邊遠(yuǎn)荒涼之地,干得好干得壞有誰知道”的念想,破罐子破摔。反倒是穩(wěn)得住,擔(dān)得起,把一個小小的縣令做得高視闊步,敢捭敢闔。
轉(zhuǎn)眼就臨近春節(jié),依照慣例,新任縣令狄仁杰亦往獄中進(jìn)行年終巡視。一到獄門,獄長便恭恭敬敬地向縣太爺鞠了一躬,引領(lǐng)著次第巡視。獄中倒也打掃得干干凈凈,墻皮都用石灰重新粉刷過。狄仁杰一間間查看牢房,見里頭關(guān)押著衣衫襤褸的一群囚犯,估摸著有三百多人,全都低眉順眼地躺在牢房角落,不敢迎上官人的目光。狄仁杰尋思:看他們都是一些附近村民,面相也還算憨實(shí),個中難保沒有陰差陽錯。
狄仁杰早年中得明經(jīng)科,歷任汴州判佐、并州都督府法曹這等職務(wù),為人寸心慈善,辦事明敏,真正是一個百姓父母。狄仁杰常對同僚說:“我做這個沖繁疲難之缺,也不曾想有何善處,只是愛惜民命,扶持人倫,只要緊辦速結(jié),一者怕奸人挑唆,變了初問;二者怕黠役需索,騙了愚氓;三者怕窮民守候,誤了農(nóng)務(wù)?!彼怨蒙系墓偎?,狄仁杰是早到早問,晚到晚審,一天足坐七八回大堂。儀鳳年間,狄仁杰升任大理寺寺丞。期間,大理寺一年之內(nèi)判決大量積壓案件,涉及一萬七千人,卻無一人冤訴,后改任侍御史。
第二日,北風(fēng)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卻吹不散狄仁杰心頭的人影。為防止出現(xiàn)冤假錯案,狄仁杰早早坐在大堂的暖閣里邊,仔細(xì)審查厚厚一疊的案宗,一一加以詳細(xì)分類,當(dāng)即找補(bǔ)明白。又過了些時日,狄仁杰吩咐下去:讓這三百多囚犯回去與家人相聚,過一個團(tuán)圓年。并約定眾人年后必得按期回到獄中報到,不得誤期。眾囚犯歡喜至極,稱道遇上了青天大老爺,一個個高高興興地趕回家中,敘天倫之樂??h衙的縣丞、主簿、巡捕、教諭、驛丞全都想不明白,心頭怦怦作響,認(rèn)為狄仁杰行事天馬行空,亂了綱紀(jì)??h丞甚至覺得狄仁杰闖下了大禍,此事倘若上達(dá)京都,難保沒有小人抓住把柄,從中撥弄是非。狄仁杰曉得眾人的心思,只是笑了一笑,也不解釋。
凡成大事須得知雄守雌,剛?cè)峄ビ?。太柔則靡,太剛易折。斷案也須一張一弛,既能和光同塵,又能在心中建廟,伸得了如來佛掌。能容多少人心,就能駕馭多少風(fēng)云。政事有時需大刀闊斧,有讓有接,在這邊遠(yuǎn)荒蠻之地方顯江湖格局。為何將紛繁復(fù)雜局面稱作江湖,而不稱山川?只因山川顯形露真,太一目了然;江湖則是另一番景象,表面波瀾不驚,實(shí)際深藏不露。狄仁杰有一套由表及里,洞察迎面之人的看家功夫,這得賴于其參悟世事之后的深沉閱歷,看人看事,帶一份江湖禪意。
不覺到了約定的日期,看著囚犯一撥撥返回,縣丞、主簿、巡捕等衙役提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詫異之余,對狄公很是敬佩,暗地里交頭接耳,稱其以無法為有法,氣快如煙,力狠如山。褪去人性的外殼,運(yùn)用信義的本能,教化民眾身心一致??蛇@世上的事情常常是一波三折。及至點(diǎn)卯歸獄人數(shù),卻發(fā)現(xiàn)少了兩個案情較重的囚犯。眾公差的心又是一緊,心上又襲上了深秋的嫩寒。大家不免嘀咕:這二人是不是逃逸不歸、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又過些時日,二名囚徒竟然一先一后應(yīng)諾而來。問及緣由:其中一人因為隔江被大風(fēng)所阻,舟楫不通;另一人則是因為母親病故治喪,耽擱了幾日。
狄仁杰也被這些囚犯所感動,遂辯悉冤情,以朝廷恩德及人,均奏準(zhǔn)免禁開釋。起初,狄公與眾囚預(yù)先約定:返獄之日,每人懷土一兜,堆放獄側(cè)。誰料想,竟然積少成多,巍然堆成了一座小山丘。后人稱之為縱囚墩,并于墩旁建狄公生祠,用以紀(jì)念狄公盛德。到了北宋年間,大儒范仲淹路過彭澤,特地參拜了狄仁杰祠堂,感慨良多,揮筆寫下經(jīng)典名篇《唐狄梁公碑》。及至紹圣元年,大書法家黃庭堅援筆就紙摹寫了《唐狄梁公碑》碑文,人稱此碑集“狄公事、范公文、黃公書”于一體,謂之三絕。
通天元年十月,契丹兵陷冀州。武則天起用狄仁杰為魏州刺史,戍守北疆,抵御外敵。狄仁杰到任后,重拾民心,百姓歡悅。契丹引兵來攻,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遂引兵北退,魏州因此不戰(zhàn)自守。武則天擢升狄仁杰為幽州都督,親賜紫袍、龜帶,并于紫袍上寫了十二個字:敷政術(shù),守清勤,升顯位,勵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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