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九江 | 在九江，跨越千年的神交 （下）
在九江，跨越千年的神交 （下）
■ 江漢民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span>
——周敦頤的為政之地
一朵荷花，亭亭玉立，清新高潔，香氣四溢。
荷花處處有，九江大不同。
因為有周敦頤。
周敦頤的《愛蓮說》，以獨特的視角和深邃的意蘊，成為詠蓮之作中的經(jīng)典。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這既是一曲美的贊歌，更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周敦頤與九江緣分匪淺。他入仕在九江，卜居在九江，終官在九江，歸隱在九江，長眠在九江。
周敦頤為政如何？24歲時任分寧（今修水）主簿，“有獄久不決，敦頤至，一訊立辨。邑人驚曰：‘老吏不如也?！?5歲時，任南康（治所在今廬山市）知軍，“以名節(jié)自砥礪，奉己甚約，俸祿盡以周宗族、奉賓友，家或無百錢之儲?！?/span>
周敦頤酷愛山水。45歲時，任虔州（今江西贛州）通判，上任途經(jīng)九江，“愛廬山之勝，有卜居之志，因筑書堂于其麓。堂前有溪，發(fā)源蓮華峰下，潔清紺寒，下合于湓江。先生濯纓而樂之，遂寓名以濂溪?！彼麑憽跺ハ獣谩吩姡骸霸酉粸彛妭鞯接诮瘛瓘]山我久愛，買田山之陰……吾樂蓋易足，名濂朝暮箴。元子與周子，相邀風(fēng)月尋?！痹娭姓f，我欽慕中唐詩人元結(jié)的為人。當(dāng)年元結(jié)移民江州，把安頓之所前面的溪流命名為“瀼溪”，是以“瀼”諧“讓”，稱贊當(dāng)?shù)孛癖娮尦鐾恋氐臒o私精神。今天，我則以“濂”喻“廉”，時時警醒自己。這一年，周敦頤在廬山北麓買田蓋房，把門前的溪流命名為“濂溪”，房子命名為“濂溪書堂”。
蓮花峰，濂溪，濂溪書堂，于是，便有了《愛蓮說》。
“一頌《愛蓮說》，塵埃百不干?！保ㄋ巍げ衽c之）
周敦頤為官31年，經(jīng)宋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歷任主簿、知縣、提點刑獄以及知州知軍等。著名政治家、宰相呂公著與周敦頤并不相識，但力薦其人，奏云：“臣伏見周敦頤，操行清修，才術(shù)通敏，凡所臨蒞皆有治聲。臣今保舉堪充刑獄錢谷繁難任使，如蒙朝廷擢用，后犯正入已贓，臣甘當(dāng)同罪。其人與臣不是親戚，謹(jǐn)具狀聞伏候敕旨?！?/span>
“事冗不知筋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這是周敦頤的自勉；“高哉廬阜間，出處濂溪派。情深遠(yuǎn)城市，潔凈去塵?！保@是上級（趙忭）的點贊；“其家服御之物，止一敝篋，錢不滿百”，這是朋友（潘興嗣）的記錄；“先生本全德，廉退乃一隅”，這是后生（蘇軾）的稱許；“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fēng)霽月”，這是晚輩（黃庭堅）的敬仰；“以洗冤澤物為己任，行部不憚勞苦”，這是史家（《宋史》）的評價。
周敦頤寫《拙賦》：“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勞，拙者逸；巧者賊，拙者德；巧者兇，拙者吉。嗚呼！天下拙，刑政徹。上安下順，風(fēng)清弊絕?！闭f，“巧，竊所恥也，且患世多巧也”。是啊，這世間，“聰明人”太多了！
“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敝芏仡U，是一個大寫的人。大寫的人寫的荷花，香飄永遠(yuǎn)。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strong>
——蘇東坡的哲思之地
晚年蘇東坡寫《觀潮》，開頭兩句是“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道盡了廬山煙雨和錢塘大潮的極致審美。
中國的好山好水，蘇東坡從來不肯缺席。
匡山蠡水，潯陽江畔，屐痕處處，詩意汪洋。
他寫長江：“山蒼蒼，水茫茫，大孤小孤江中央。崖崩路絕猿鳥去，惟有喬木攙天長……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span>
他寫鄱湖：“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一萬家。水隔南山人不渡，東風(fēng)吹老碧桃花。”
他寫修河：“何人修水上，種此一雙玉。”
他更細(xì)寫石鐘山：“至莫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空中而多竅，與風(fēng)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yīng)，如樂作焉?！?/span>
當(dāng)然，他最愛的是廬山?！叭缃癫皇菈?，真?zhèn)€在廬山?！薄按松躏嫃]山水，他日徒參雪竇禪。”“擘開青玉峽，飛出兩白龍?！薄皬潖濓w橋出，瀲瀲半月彀?！薄芭紝ち魉洗掎?，五老蒼顏一笑開?！?/span>
除了寫詩，他還長于考辨。他講過一個故事，說是自己游覽廬山五老峰，到白鶴院（又稱白鶴觀），不見一人，但見松蔭滿庭，唯聞棋聲。這時候突然想起了晚唐詩人司空圖的詩句“棋聲花院靜，幡影石壇高”，棋坪聲聲，反覺其靜，細(xì)細(xì)品味，方知這兩句寫得真好。他還提到，“非親到其處”，不知杜甫“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之工；“非余之世農(nóng)”，不識陶淵明“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之妙；“非至吳興”，見不到他自己“微雨止還作，小窗幽更妍”之景。這是一種客觀感受與主觀體味相結(jié)合的奇妙時刻。這種“境與意會”“最有妙處”的感受，正是游歷加體會的最佳結(jié)合。
如果說《石鐘山記》是科學(xué)考察，白鶴院是詩意體驗，那么，《題西林壁》就是哲學(xué)思辨：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語淺意深，理趣超遠(yuǎn)，真乃“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回到開頭所說的《觀潮》，后兩句是“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歷來解釋者甚眾，理解也眾說紛紜。有說是欣賞了這兩處景致后，覺得它們雖然美麗，卻似乎并無特別之處，從而發(fā)出感嘆：“不過如此！”有說是在達(dá)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目標(biāo)，在看到這兩處景致后，發(fā)出會心的微笑：“正是如此！”還有說通過實踐、觀察、探索，由表及里，思想得到升華以后，再看“廬山煙雨浙江潮”，啊，“原來如此！”
橫看成嶺，側(cè)看成峰，正因為有不同的觀感，才使得廬山煙雨更具魅力。來吧，朋友，到廬山來看煙雨。穿越風(fēng)雨看歷史，透過煙云看人物，你一定會有所感嘆：“不過如此！”“正是如此！”“原來如此！”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strong>
——黃庭堅的鄉(xiāng)愁之地
北宋大文豪歐陽修發(fā)了一朋友圈：“自景祐已后，洪州雙井白芽漸盛，近歲制作尤精，囊以紅紗，不過一二兩，以常茶十?dāng)?shù)斤養(yǎng)之，用辟暑濕之氣，其品遠(yuǎn)出日注上，遂為草茶第一?！?/span>
什么意思？歐陽修是說，景祐年間以來，雙井茶日漸走俏，茶葉品質(zhì)好，市場營銷也做得很好，用同樣是分寧特產(chǎn)的絲綢做包裝，紅囊綠茶，極其可愛，這樣的小包裝茶葉，藏在數(shù)十斤普通茶葉中，以防回潮，品質(zhì)遠(yuǎn)勝過紹興日鑄山的茶葉，是為“草茶第一”。
草茶，即直接炒制烘焙的茶葉，與團(tuán)餅制作方法不同。雙井茶屬蒸青散茶類，用蒸汽殺青，再炒制烘干，外形圓緊略曲，鋒苗潤秀，銀毫顯露，形如鳳爪，所以別稱鷹爪。宋時的喝法是，將茶葉磨碎，然后煮飲，并不直接撮泡。
雙井在分寧（今修水），這個地方真是鐘天地之靈氣，既出好茶，又出人物，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黃庭堅。
黃庭堅是北宋著名詩人、書法家。他的詩歌立意新穎，風(fēng)格奇峭，獨樹一幟，在北宋詩壇與蘇軾齊名，世稱“蘇黃”。他的書法側(cè)險取勢，縱橫奇絕，自成一家，與蘇軾、米芾、蔡襄并稱為“宋代四大家”。他命途多舛，一生蹭蹬，但曠達(dá)高潔，丹心傲骨，天成性得，自有氣象。蘇東坡曾評價黃庭堅“超逸絕塵，獨立萬物之表”“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偉之文，妙絕當(dāng)世”。
黃庭堅對家鄉(xiāng)的茶葉非常得意，寫詞《滿庭芳·茶》：“北苑龍團(tuán)，江南鷹爪，萬里名動京關(guān)?！彼啻螌㈦p井茶分贈諸多好友。他在給蘇東坡送茶時寫詩《雙井茶送子瞻》：“我家江南摘云腴，落磑霏霏雪不如。為君喚起黃州夢，獨載扁舟向五湖。”蘇東坡和詩《黃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江夏無雙種奇茗，汝陰六一夸新書。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湯雪生璣珠。”蘇黃一唱一和，展現(xiàn)了他們的真摯情感。后世稱黃庭堅為“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也就是說，黃庭堅是蘇門弟子，但其實，老師和弟子年齡相差并不大，蘇年長8歲，他們之間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他們的偉大友誼，堪稱百代楷模。
黃庭堅對家鄉(xiāng)充滿熱愛，少年時寫《溪上吟》：“春山鳥啼，新雨天霽。汀草怒長，竹筱交陰。黃子觀漁于塘下，尋春于小桃源，從以溪童、稚子、畦丁三四輩，茶鼎酒瓢，淵明詩編，雖不命戒，未嘗不取諸左右。臨滄波，拂白石，詠淵明詩數(shù)篇，清風(fēng)為我吹衣，好鳥為我勸飲?！?/span>
好一幅春游風(fēng)景畫。
初入仕，他思鄉(xiāng)懷親，向往田園：“安得短船萬里隨江風(fēng)，養(yǎng)魚去作陶朱公。”煮茶落星寺（在今廬山市）時，他模山范水，抒懷言志：“小雨藏山客坐久，長江接天帆到遲。”任職太和（今江西泰和）時，他寫景如繪，意境高遠(yuǎn)：“落木千山天遠(yuǎn)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甭殑?wù)升遷時，并不狂傲：“安得田園可溫飽，長拋簪紱裹頭巾。”遭貶黔州時，得到安慰：“歸舟天際?；厥祝瑥拇祟l書慰斷腸?！彼c朋友相約：“何時握手香爐峰，下看寒泉濯臥龍？”他給家人寫信：“詩酒一年談笑隔，江山千里夢魂通?！?/span>
黃庭堅事母至孝，當(dāng)官以后，每晚親自為母親洗滌便桶，“滌親溺器”被列為二十四孝。黃庭堅的舅舅李常字公擇，是建昌（今永修）望族，少時曾讀書于廬山，聚書甚多，蘇東坡為之作《李氏山房藏書記》，黃庭堅對他的養(yǎng)育教誨之恩終生銘記，多有詩文來往。由愛母親，到愛親屬，到愛家鄉(xiāng)，到愛國家，到愛天下，“君子廣心，無物不可……天下為量，萬物一家”，一生都展現(xiàn)了對親人的拳拳之心，對國家的憂心思慮，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和對家園的永久眷念。
“隨人作計終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鼻笮虑笞儯怨蕿樾?，兼收并蓄，風(fēng)格獨特，粉絲眾多，影響深遠(yuǎn)，黃庭堅由此開創(chuàng)了“江西詩派”，被奉為一代詩宗。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黃庭堅人格詩品，衣被后世，江西詩派薪火相傳，千年回響。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strong>
——毛澤東的登高之地
“九江悠悠萬古情，古人行盡今人行?！保ㄌ啤ゎ櫅r）
時間來到20世紀(jì)。
由于領(lǐng)袖詩人的到來，山水的壯美與詩人的情懷被推向了極致。
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蘢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fēng)吹雨灑江天。
云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
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絕妙山水，蓋世豪情。
毛澤東主席的這首《登廬山》，有小序：“1959年6月29日登廬山，望鄱陽湖、揚子江，千巒競秀，萬壑爭流，紅日方升，成詩八句。”由序讀詩，我們更能讀懂詩人的意涵：登高必賦，揮灑胸襟，就詩論詩，不涉塵務(wù)。
詩人平生愛山、詠山，每臨高山，縱情攀援。廬山，恐怕是詩人最熟悉的地方，雖然之前他從未到過廬山。他曾說過：“陶淵明設(shè)想了一個名為‘桃花源’的理想世界，沒有租稅，沒有壓迫?！笨隙颂諟Y明的理想社會和精神家園。他對李白“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詩句非常喜歡，曾兩次手書送人（其中一次“登廬山，望長江，書此以贈廬山黨委諸同志”）。他也曾手書蘇東坡的《題西林壁》。當(dāng)然，他還有深厚的江西情緣，從秋收起義到井岡山，再到蘇維埃共和國，“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他還曾說過，“土地革命時，蔣介石坐鎮(zhèn)廬山打我們，他在山上開了不少會議。萬萬沒有想到只隔十幾年，廬山落到了‘共匪’手里。歷史嘲弄人好厲害咯！”
“一唱雄雞天下白”“踏遍青山人未老”。初到廬山，恰遇紅日東升，登高望遠(yuǎn)，面對大好河山，深諳游覽本質(zhì)精髓、通曉名勝人文底蘊的詩人，詩興大發(fā)，下筆如神，從而擷取名山大川的靈氣神韻，把詩和遠(yuǎn)方結(jié)合得渾然天成。
詩人一生四到廬山，后來還寫下膾炙人口的壯麗詩篇：“暮色蒼?？磩潘桑瑏y云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span>
除了寫詩，他也論詩。詩人評詩，自有氣象。在一本《注釋唐詩三百首》中《琵琶行》的天頭上，詩人批注道：“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在天涯。作者與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詩高處在此，不在他處。其然豈其然乎？”他還默寫手書《琵琶行》，現(xiàn)被鐫刻在九江新建的琵琶亭景區(qū)內(nèi)，古今兩大詩人詩書合璧，流傳天下。
詩人對九江寄予厚望，他說：“九江交通便利，既是贛北門戶，又是七省通衢，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從今后發(fā)展來看，九江是很有發(fā)展前途的。它臨近長江，又和幾省毗鄰，加上地處廬山腳下，具有得天獨厚的條件?！?/span>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被赝麃頃r路，三千年歷史繪出山水如畫、勝跡如林、詩歌如潮、游人如織的瑰麗畫卷，讓我們在九江相約，一起感受穿越歷史煙云的詩畫千年。
宋代王安石有一首《落星寺，在南康軍江中》，極寫名勝之地只能用詩歌來“收拾”之情：
崒云臺殿起崔嵬，萬里長江一酒杯。
坐見山川吞日月，杳無車馬送塵埃。
雁飛云路聲低過，客近天門夢易回。
勝概唯詩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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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方旬瑜
責(zé)編：鐘千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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