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九江 |（論語）從生活中提煉個性化語言——讀小說《慢時光》
從生活中提煉個性化語言
——讀小說《慢時光》
■ 陳林森
鐘求是的短篇小說《慢時光》，用第一人稱敘述兒子陪伴母親度過彌留之際的七天。小說人物中，母親82歲，兒子人到中年，此外還有養(yǎng)老院女院長和幾名工作人員。小說結(jié)構(gòu)用“平涂法”，依照時間順序，從臘月二十三寫到除夕母親溘然長逝，中間偶爾提及母親的過去，沒有跌宕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大悲大喜的情感宣泄，卻幾乎寫出了母親的整個人生。故事起因是母親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既不愿到醫(yī)院折騰，也不想在兒子準備結(jié)婚的屋子里留下不吉利，提出要到“慢時光”養(yǎng)老院去度過最后的時光。
作者的語言非常節(jié)制。比如流淚，僅僅寫了兩次，第一次是開頭，母親決定要去慢時光，對兒子說：“你最后聽我一回，給我?guī)滋彀残娜兆?！”這時小說寫道：“母親這么一說，我知道自己擋不住了。我眼睛里差點有了淚水?！薄拔摇钡臏I水欲流又止，那什么時候流出來呢？直到小說結(jié)尾?！拔摇北持讶ナ赖哪赣H回到自己的家，在樓房外繞了一圈，讓母親跟“家”告?zhèn)€別，卻找不到三樓的窗口，“因為我眼睛有些模糊。我明白，是一層淚水蓋住了我的視線。”小說戛然而止。作者還是沒有寫“流”，但比“流”更能表現(xiàn)淚水的充盈，讀者此時也不免淚水盈眶。
小說的語言自然質(zhì)樸。作者很少用現(xiàn)成的書面語匯和文學辭藻，而是貼近生活，字里行間氤氳著生活本身的溫度、濕度和質(zhì)感。
“‘慢時光’是一家老人院的名字，含著幾分溫馨，可此刻進入我的耳朵，似乎飄著薄薄的凄淡。我心里暗一下，說：‘快過年了，你哪兒也別去?！?/span>
這是小說的開頭。一個“暗”字，表明“我”的心情晦暗、沉重，又隱而不露，如果改成“心里有些難受”，或者換成別的字眼，都不如它簡潔含蓄、形象逼真。
兒子遵命給母親收拾行李，母親坐在被窩里，“眼光卻一起陪著我的雙手”。這個“陪”字用得熨帖。作者不用“盯”“跟”等動詞，卻用最人性化的“陪”，它不只是寫目光，也是寫母親對兒子的關(guān)注、稱許和臨終時的依戀。
兒子送母親去養(yǎng)老院，坐在出租車上?！澳赣H扭過腦袋想看窗外，空氣的冷讓玻璃趴了一層霧。我伸手在玻璃上劃拉一下，形成一塊清明一些的窗洞。外邊的車子、商店和樓房在窗洞里移動，有時快些，有時慢些。”
我們一般說“凝”，或者“蒙”了一層霧，這里說“趴”。下文的“清明”“窗洞”無不鮮活可掬，既渲染了氣溫的寒冷，又體現(xiàn)了兒子的體貼。
小說對養(yǎng)老院環(huán)境的描寫也可圈可點?！霸鹤永镒鴰孜幻黠@枯萎的老人，認真又木訥地盯著我們，其中一位用干燥的聲音問一句什么，女院長嗯嗯應(yīng)著，注意力并不分走。我們隨女院長踏入簡易電梯，搖晃幾下到了三樓。一路走過去，暗淡的走道兩旁布著一溜兒房間，只有中途一間開著門。女院長搶一下身子進去，熱情地說：‘呵，給你們準備的就是這個房間。’”
“枯萎的老人”比“衰弱的老人”更具沖擊力?！案稍锏穆曇簟眲t表現(xiàn)了老人的聲音嘶啞、音調(diào)低沉、音域狹窄、氣息不足。聲音的干燥與身體的枯萎體現(xiàn)了高齡老人的特點?！皳u晃幾下”既說明了上樓的快，也說明了電梯的不平穩(wěn)，進而說明這家養(yǎng)老院的簡陋?！皳屢幌律碜印?，這個“搶”字也下得好，反映了女院長的熱情敏捷、善于周旋，又與上文她對其他老人的敷衍對比。
再看在養(yǎng)老院的日子?！坝绕涫峭砩?，母親一早上了床，先是坐著，不知不覺便滑進被窩?！?/span>
進入被窩，為什么不用“躺”或“鉆”？因為那都是自主的行為，而“滑”是精力衰竭時的無意識動作。主觀上母親是想多陪兒子坐一會，但氣力不濟；而且母親的身體清瘦失重，只要意識一松弛，就很容易“滑”進被窩。
臘月二十九這一天，兒子根據(jù)母親的囑咐，回家去取影集。影集拿來后，有一段這樣的描寫?！暗诙焓悄耆?，上午醒來，母親的精神竟然又回來許多。用了點早餐，母親又提出下樓曬太陽。我松一松心，扶了母親下樓，搬來一張有扶手的藤椅讓她坐穩(wěn)；又見她氣色還好，便上樓拿來了影集?！?/span>
讀到這里，讀者也許有預(yù)感了。寫母親的精神好了一些，偏用“回來”這樣的動詞，不但有“恢復(fù)”的意義，還暗含著“回光返照”的意思?！坝昧它c早餐”，看似沒有多余的意義，其實反映早餐吃得還是馬虎，與“精神回來許多”的假想成對照，說明母親的身體并不是真的好轉(zhuǎn)?！拔宜梢凰尚摹薄坝忠娝龤馍€好”，雖然都是情節(jié)的需要，可無不蘊含著即將到來的情節(jié)逆轉(zhuǎn)。
母子一邊翻影集，一邊談往事，母親說出一直沒有向兒子披露的她生養(yǎng)的情況?！澳赣H說：‘第一個孩子在我肚子里住了七個月，有一次你爸回家晚，我去挑水做飯，一用勁沒兜住，把肚子漏沒了?！?/span>
不說“懷了七個月”，而說在肚子里“住了七個月”，只有對血肉之軀懷有真摯濃烈的親子之情的母親才會這樣說，她對這個連一天人世間的生命都沒有享受的第一個孩子是當作一個完整的生命來看待的。后面敘述流產(chǎn)的經(jīng)過，無論是“兜”還是“漏”，都只能是有這種親身經(jīng)歷的母親才說得出來，而且飽含著對早夭之子的無限歉疚。
小說對“母親之死”也寫得非常節(jié)制和平靜。小說結(jié)尾是這樣寫的?！敖酉聛淼囊挥X我睡得沉實無夢，早上醒來，見母親仍安適躺著，雙手還有趣地后仰在枕頭上。我不想馬上吵醒她，輕了手腳進衛(wèi)生間洗漱。洗漱到一半，我握著毛巾的手突然停住。我瞪著鏡子里的自己，腦子冒出一個不好的念頭。我扔了毛巾竄出衛(wèi)生間，湊到母親床前。母親的臉是淡靜的，跟睡著無異。我松一松心，喚了兩聲母親，母親沒有醒。這時我有點蒙，因為我從沒遇見過壽終死亡的事情。我用手指停在母親鼻前，等了好幾秒鐘，不敢做出判斷。我吸一口氣，亂著腳步在屋子里走一個來回，像是給自己攢一把勇氣，然后再次回到母親床頭，使勁推她的身子。母親一動不動。母親真的一動不動。”
小說用某一個字，不用某一個字，都是極講究的。比如“死”字。
不說第一句的“安適睡著”，只說當“我”突然冒出“不好的念頭”之后的描寫，幾次觸及了母親之“死”，都有意“含糊其詞”，直到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作者還只寫“不敢做出判斷”，直到連說兩句“母親一動不動”，才算是明示讀者母親之死。即便到了此時，作者還是忌用“死”及其近義詞。這不能僅僅解釋成“委婉”或“忌諱”，這只能解讀為對母親的大愛，不忍心用任何可能污化母親的字眼，是要寫出母親離開人世時的那種平淡如水，平靜如詩，視死如歸的圣潔和偉大。
編輯：吳晨
責編：鐘千惠
審核：吳雪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