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戲彈腔
■ 梅曙平
一群人憑倚在廬山的山洼里,面臨鄱陽湖,目光似水,神情亦喜亦悲,瞭望著雕龍繡鳳的戲臺。
在前排的座位上,一個留著平頭的年輕后生,神采爍爍的眼眸直盯盯地落在青衣的身段上,手里端著的茶杯停在半空,好一會兒忘記品飲。從茶園趕來的采茶人,有的抱著膝蓋靠在廊柱上,悉心傾聽那半懂不懂的唱腔,有的盤腿而坐,雙手交疊在屁股下面,身子隨著鑼鼓點兒輕微地晃悠。淡淡的日光穿過玲瓏的窗格,映射在眾多的臉孔上,亮堂了一茬茬從內(nèi)心到遠古的過程,就像一只蝴蝶張開了又合上。那正在演唱的劇目叫《精忠報國》,鄉(xiāng)音俚語的臺詞念白,講述的是南宋英雄岳飛的故事。
仲秋的郊野,爽脆清涼的氣流拂面而來。岳母的唱腔又薄又細,遙遠而憂傷,卻在一個個胸膛中滾過火燙般的疼痛。臺上,扮演岳母的青衣正在兒郎的背上刺字,行為端莊,風(fēng)度凝重,氣質(zhì)含蓄。觀眾感動戰(zhàn)火紛飛的南宋卻孕育出這樣一位女性:德言容工,相夫教子,家國在懷。當(dāng)下,這位賢母逐漸升騰凝聚起來,成為一種青衣氣質(zhì),籠罩于千年女性的歷史上。岳母舞起水袖,咿咿呀呀唱出了自己的一樁心事,那身段是微微含著胸的,不像花旦的風(fēng)姿如三月楊花一般漫天飛灑襲人面,也不像閨門旦占著年輕的便宜,淡妝濃抹總相宜。青衣的風(fēng)情是要人慢慢品味,乍看,如冰如雪,凜然不可犯,卻蘊含著經(jīng)得起推敲的一種幽深的、有內(nèi)容的靜美。都說青衣苦,是出嫁離家的苦,是養(yǎng)兒育女的苦,是獨守空房的苦,是紅顏漸凋的苦。最憐惜青衣的不是男人,而恰恰是女人自己。男人看青衣,看的是風(fēng)月,女人看青衣,能看清楚一輩子的悲傷。只因看青衣,也是在看自己。這光景,臺下幾個中年女子隨著一個云手、一個盤腕、一個轉(zhuǎn)身,在悄然流淚,或許是感動于岳母的家國胸襟,或許是感嘆幾十年守寡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的不易。
扮演岳飛妻子李夫人的另一位青衣,盡管水袖輕顫,眼神流轉(zhuǎn),指尖點著蘭花狀,面龐積攢出千媚百嬌,表演得古樸夸張,卻也端倪出演員是一位年過花甲的人了,不免叫人產(chǎn)生些許的擔(dān)憂:這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戲種怕要后繼無人了。西河戲誕生于嘉慶道光年間,流行于星子、德安、九江縣一帶。因有西河水流經(jīng)星子,遂名為西河戲。這戲曲植根于村野鄉(xiāng)俚,調(diào)門高亢奔放,渾厚質(zhì)樸。唱腔為板式體,以西皮、二黃為主,主要聲腔為皮黃,兼有青陽高腔、漁歌、民間小調(diào)的韻味,故而又稱彈腔戲,唱詞多為七字句、十字段,用嗓分為生、旦、凈三種。演出多沿襲破臺、放五昌、報臺、登二場等高腔的舊習(xí),角色分為十大行,即一末二凈三生四旦五老六外七丑八貼九小十雜。
舊時,藝人周自秀出任西河戲班頭,戲班定名為“青陽公主星邑義和班”,簡稱義和班。當(dāng)時義和班所演劇目有《打龍蓬》《清官冊》《過昭關(guān)》《三關(guān)調(diào)將》《白虎關(guān)》《二進宮》等五十余出大本,三十余出小本。往后,藝人劉郭原從“瑞祝班”歸來,加入義和班,并繼周自秀出任班頭。翌年,藝人湯再樹亦從湖北“漢班”回來加入義和班。嘉慶年間,諸腔合流,首先在南昌形成一種亂彈班,影響甚廣。道光年間,藝人湯大樂先后在南昌的亂彈班和漢口的漢劇班唱戲,后與其兄湯大榮一起,在老家湯家畈組織湯家戲班,排演黃皮戲。湯大樂與星子諸多湯姓同族共譜,便于道光末年來星子教戲,建立了星子第一個彈腔戲班,廣收藝徒。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那年月,西河戲紅火了一些年頭。一眾前輩藝人天資敏捷,才智過人,能演古,能排劇,不住地從外地帶回來新的劇目,相繼改造了許多老唱腔,譬如將西皮頂板改為器板,極大地豐富了西河戲的表演手段。一時間,你方唱罷我登場,一茬茬心手相傳,乃至職業(yè)英才輩出,群芳濟濟。往后歷經(jīng)戰(zhàn)亂,藝人們顛沛流離,戲班也就日漸衰微。新中國成立后,義和班難以恢復(fù),但村村落落的業(yè)余班子卻梯次接續(xù),老藝人多以教戲為業(yè),零星地調(diào)教出不少傳人。逢年過節(jié),村頭巷尾常常演唱西河戲,自娛娛人,已然成為鄉(xiāng)俗。
人無癖,便無趣。人無癖,就活得百無聊賴。人有癖,功夫花在所癖之事上,物我兩忘,不是高人,便是妙人。實則真正活得明白的人,都有一種特質(zhì),那就是充滿煙火氣。老藝人泡在唱念做打、鑼鼓吵鬧里,時不時沉浸在歡笑和淚水中,品味清淡的歡愉,這日子也便刪繁就簡,砍掉了外在多余的東西,有了一種純粹,有了內(nèi)心的自在與豐盈。如同雕塑手藝人所說的那般:每塊木頭都可以成為一尊佛,只要去掉多余的部分。那年頭,陪伴在周遭的皆是愛戲懂戲的人,專注一件喜歡的事兒,尋覓一個悅心的癖好,交往幾個如水的師友,鍛煉一個野潑潑的身子骨,人生之大歡喜,也便蘊藏在素雅的平淡里了。
現(xiàn)如今,鄉(xiāng)村上了歲數(shù)的人,用完晚飯后,沿著湖邊慢悠悠往前走,嘴里時常哼著幾句西河戲,欣欣地自以為榮,倒也面目光潔,悠然自得。叵耐現(xiàn)如今環(huán)境不一樣了,西河戲與弋陽腔、宜黃腔、青陽腔遭遇一般,年輕人們多半提不起興致,他們面對的不再是寡淡的鄉(xiāng)村歲月,而是四通八達的廣闊天地。外面的世界誘惑多,壓力也大,很少有人沿著前輩的老路,目光筆直,不懷疑,不旁顧,將大把的光陰逗留在慢節(jié)奏的戲詞里,一路廝磨下去。故而,這個劇種最樸素的惻隱,就是如何在人群中再次激蕩起興味的漣漪。如同浪動不息的鄱湖水,總有新痕覆蓋著斑駁的舊痕。
眼下,鑼鼓點子急如驟雨,細筒琴、大筒琴如歌如泣,如同絲綢般順滑,在屋子里顫悠。臺上的岳飛正搏手舞槍,動作古樸夸張。看架勢,多由民間拳術(shù)變化而來。戲臺上,雖然只有三五角兒,卻將這一出歷史袍帶戲演繹得有心有法。忠、義、廉、孝夾雜在鄉(xiāng)土氣息里,渲染在末、老、外、凈的唱詞中,造就了局部修整的優(yōu)孟衣冠。臺下,恰巧坐著一眾參加“賡續(xù)文脈,向江圖強”走基層采風(fēng)的作家們,盡管難懂戲里的詞兒,大家都貫注地看著聽著,古腔古韻,提詞幫唱,質(zhì)樸古勁,令人禁不住回溯到歷史里面,撇掉了許多眼前枝枝蔓蔓的事情。
幽秀之脈,生心發(fā)政。寂悟冥想,大道不遠。試想,如若有更多的作家參與進來,在《長生殿》《雷峰塔》《雙熊夢》《金雀記》《琵琶記》《打櫻桃》等傳統(tǒng)西河戲劇目中,添加一些《小放牛》《打花鼓》《花報》《勸農(nóng)》之類的新曲目來,那該多好。
蘇童說:作家要經(jīng)常訪問自己的故鄉(xiāng)。想來也是,心口之間,立身揚聲,還有什么比創(chuàng)作雅俗共賞的劇目唱詞兒,更適合與鄉(xiāng)里人同悲同喜、同心一氣呢。從心醉中寫出的故事,從時代中凝結(jié)出美,其重要性僅次于食物、愛和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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