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九江丨（散文苑）奶奶病后的世界
奶奶病后的世界
■ 段園園
關(guān)于奶奶，我開初寫了很多篇故事——《豆?jié){》《老小孩》，可每一篇都只是開頭寫了一小段便不了了之。我也曾想，不會奶奶都走了，我還沒寫完吧。不能拖，要抓緊在奶奶離開前寫完。但最終，還是拖到了現(xiàn)在，奶奶突然離去了。
奶奶并不是一生病就常年癱坐在家，她要強(qiáng)的性格也讓她不并服氣自己的癱瘓失語。剛出院的那段時間，全家人都以為奶奶從此會坐上輪椅，度過余生。于是，姑姑便為她購置了一把輪椅。
可是，她哪里肯接受這樣的安排呢？
出院后的她，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變得極其暴躁，對家人的關(guān)心和照顧都顯得異?？咕?。家人幫她盛好飯菜，讓她安穩(wěn)地坐在輪椅上喂她吃，她總會用顫巍巍的手推開，扭頭表示堅決不吃。她坐在輪椅上時，盡每一分力氣拼命地嘗試著站起來，結(jié)果往往是不如意，摔了一次又一次。家人曾多次勸告她不要亂爬亂動免得摔跤再次加重病情，但她永遠(yuǎn)都會用那雙倔強(qiáng)的眼睛告訴我們：“不可能！”
也許是出于對奶奶的信任，也許是因為對奶奶倔強(qiáng)的無奈，也許是全家人骨子里都流著奶奶那股倔強(qiáng)的血液，我們也開始陪著奶奶做康復(fù)訓(xùn)練。
輪椅不再出現(xiàn)在客廳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中低座椅和一個四角拐杖。
每次幫奶奶盛好飯后，家里人都會指著碗里對她說，“媽，這是什么？青菜。青——菜——”奶奶也使勁地嘗試發(fā)出“青菜”的音，可每回喊出聲的永遠(yuǎn)都是“biào”的音。來回嘗試了幾次后，家人往往會被奶奶賣力的樣子逗笑。弟弟每天放學(xué)后到家第一件事，不是放下書包，而是跑到奶奶跟前，一邊幫奶奶活動著癱瘓的胳膊和腿，一邊對奶奶說上一大段話，“奶奶，我跟你講，今天在學(xué)校里我班上有個同學(xué)，一進(jìn)教室就摔了狗爬，笑死我們了。”“奶奶，我今天好多作業(yè)，我寫都不愿寫嘍！”“奶奶……”
奶奶每天至少有一兩小時的活動關(guān)節(jié)時間。我們每個人都想著，奶奶的胳膊總有一天會重新動起來，腳會重新站起來。
事實證明，我們的堅持沒有錯。
奶奶真的站起來走動了，盡管是瘸拐著右腿，盡管是垂著右臂。奶奶的活動范圍從客廳里變成了整個院子，再到后面，奶奶學(xué)會了拄著拐杖轉(zhuǎn)遍整個村子。村莊里，隨處可見奶奶或蹣跚徐行或倚墻歇息的身影。上午在這戶人家里坐坐，下午到河邊聽聽乘涼人嘮家常。那幾年里，奶奶除了不會說話、不會做飯、不會洗澡，剩下的日?；顒佣际亲约簞邮?。她會自己穿衣起床，會自己拿勺吃飯，會自己洗臉?biāo)X，會靠那一聲“biào”向我們傳達(dá)自己的意思。那幾年，也是奶奶病后最為悠閑自在的日子。她從出院時愛發(fā)脾氣的暴躁老人，變成了一個滿臉笑意滿眼堅強(qiáng)的樂觀老人。
學(xué)會走路給奶奶帶來的并不只有愜意自在，還有一次又一次的摔倒。剛勉強(qiáng)學(xué)會走路的時候，奶奶就像蹣跚學(xué)步的小孩，身上到處是青一塊紅一塊的淤傷和擦傷。我們趕忙扶她起來前，她永遠(yuǎn)一聲不吭，哪怕摔得滿臉青紫，她都靜靜待在原地等待我們驚叫著跑去扶她。甚至，她偶爾還會滿臉歉意對我們笑笑。對此，我們心疼又無奈，既不忍心勸她別走動了，又沒辦法一直陪在她左右守著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囑咐：“奶奶，你小心一點，慢一點，有臺階就喊我們，可千萬別又摔跤了?！?/span>
幾年后，一次意外的摔倒讓奶奶又無法走動。那根把手被磨得光亮的四腳拐杖再也不能帶她去隔壁鄰居院子里曬太陽聞花香，再也不能帶她去河邊樹下乘涼聽風(fēng)聲，再也不能帶她去村莊路上守望放學(xué)奔跑的孩童。只是，這一回，奶奶不再暴躁?？赡苁菐啄甑氖дZ讓她改掉了急躁的性格，也可能幾年的時間讓她已經(jīng)逐漸走進(jìn)了那個放慢腳步的世界。她好像接受現(xiàn)在的自己了。
走不了路，那就看書吧。奶奶那幾年酷愛看書，課本、雜志、漫畫她都愛看，一頁又一頁地翻動，時不時地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家里人經(jīng)常打趣，全家讀書最認(rèn)真的是奶奶，今年讓奶奶去參加高考，家里的一代清華生就從奶奶開始?？上?，她并不識字，只會翻一翻、摸一摸書上的圖畫，不然，她能看更多的書，解更長的悶吧。
走不了路的奶奶，比以前更難照顧了。要幫她洗漱、上廁所、穿衣起床，除了不用喂飯，一切起居幾乎都要家人照顧。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時間漫長又難熬。負(fù)責(zé)照顧她日常起居的媽媽和嬸嬸總難免抱怨兩聲，奶奶也不惱不躁了，反而會在她們埋頭幫忙擦拭的時候，摸摸她們的腦袋，笑兩聲。
媽媽和嬸嬸雖偶爾嘴里抱怨，但沒有虧待過奶奶。我媽愛干凈，即使是冬天也會不厭其煩地一出太陽就幫奶奶洗澡洗頭，洗完澡則由我們負(fù)責(zé)吹頭發(fā)，擦腳剪指甲穿鞋。因此，奶奶即使生病十年余，身上仍舊保持著清潔和尊嚴(yán)，這也是我們家最為驕傲的一點。
無論是在我家，還是在叔嬸家，每頓飯的第一碗，一定是盛給奶奶的。奶奶比孩子更喜歡過年，比孩子更喜歡熱鬧。過年的時候，我們一群人都喜歡擠在奶奶那間小小的房間里，在她的房間里聊天、聽歌、看電視。奶奶喜歡聽我們聊天，聽到起興之時，還要探起身子聽。奶奶也喜歡看視頻，不管我們看的是什么內(nèi)容，她都會撥動我們的手機(jī)，朝她的方向擺放一點。我想，過年時有人陪伴的奶奶是最幸福的吧。
奶奶的房間在我們家一樓，客廳旁邊的一間房，出門前往左邊一轉(zhuǎn)頭便能看見她。她無法走動后就一直坐在房間的進(jìn)門處，坐得累了，就扶著椅子起身站一會兒。全家每個人出門前都習(xí)慣對坐在房間里的她說一聲，“媽，我走了哈?！薄澳棠?，我去上班了哦?！薄澳棠蹋胰ド蠈W(xué)哈。”她不會說話，但會笑著對我們點點頭并“嗯”一聲，示意她知道了。
“奶奶，我走了噢，我去上學(xué)哈，過幾天回來?！毕裢Ｒ粯?，我回學(xué)校前給奶奶打了一聲招呼，奶奶也照舊“嗯”了一聲點了頭。
可是，我不知道，這是奶奶最后一次回應(yīng)我了。
奶奶走之前沒有告訴我：“園，我走了哈?！彼蝗蛔吡?，沒有一點點前兆，也沒給我們?nèi)魏我稽c反應(yīng)的時間。
告訴我的，只有上課時接到的電話里媽媽那一聲：“園園快回家，你奶奶走了?！?/span>
我不相信，再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你奶奶去世了。”
至此，病后第十年，奶奶的世界不再轉(zhuǎn)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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