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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路山中

■ 張玉周

山路彎彎。

汽車顛簸，在山間彎彎繞繞，視野所及的山路斷斷續(xù)續(xù)地和山體相接。長途跋涉之后，瑞昌市大德山公益林場高源村團莊在山路盡頭顯現(xiàn)，云霧繚繞，仿佛身臨仙境。

高源村的名字由來已不可考究。遷居于此地的先人一早將它的表象囊括在名字中，它的高聳，它的險峻，它的溫柔繾綣，它的風情萬種。

何金竹第一次來這里，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彼時，何金竹樣貌清麗，內(nèi)心亦輕快，跨過由碎石和泥土組成的山路，繞過一段又一段的山路，只身赴宴。她要見的是僅一面之緣的男人，將要同他共度余生，需要勇氣和信心去面對。想著從此把余生寄托于此，何金竹的內(nèi)心不免泛起迷茫，但她信命。

團莊遠離鄉(xiāng)鎮(zhèn)，又在山里。春天，何金竹和丈夫翻地播種，夏天下山購置衣食諸物，秋天采摘時新果蔬，冬天點上一盆爐火，與新年新衣新屋諸事，日子倒顯見得輕省。待到葉子黃了又綠，換了一茬又一茬，何金竹肚子顯懷，到了做媽媽的時候。早春樹還未發(fā)芽，家中孩童的衣物鞋帽已經(jīng)堆滿了角落。

春風總不解人意。山村遠離集鎮(zhèn)，醫(yī)療條件落后，何金竹的第一胎、第二胎接連流產(chǎn)。眼見籮筐里的虎頭帽、虎頭鞋新了又舊，何金竹的心也跟著黯淡下來。自此，何金竹變得沉默寡言。但日子還要繼續(xù)。幾年后的何金竹迎來了第三個新生命，全家小心翼翼以待。孩子終于降臨，聲音洪亮。何金竹哭了又笑，笑了再哭，做媽媽的心愿終于了卻。

雖是家中第一個孩子，但是排行老三，這在何金竹心里是不變的。簡單純粹的日子只持續(xù)了兩年。何金竹清楚記得，那個夜晚風雨交加，懷里的老三感冒加重，進而發(fā)燒，急需送往城鎮(zhèn)醫(yī)院就診。山路在此時被匯集的水流沖刷得支離破碎，車子被阻隔在半途。老三扛過了想要吞噬他的猛獸，卻將記憶和純真留在了那一年。何金竹開始痛恨起這可怖的山路。當初，她由這條路一路上行至此，沿途帶給她的是無數(shù)美好的期冀和對新生的向往。如今，她恨山的疊翠流金，恨路的蜿蜒盤旋，甚至恨田間嬉戲打鬧的鳥雀。不！她要為此做出改變。

日子回歸平常。何金竹遵從太陽起落，將房屋院落收拾得舒適凈透。忙完農(nóng)事，她便踩著小碎步往家里走。整齊的新嫩秧苗她顧不上駐足停留，新開的杜鵑花她來不及近身嗅聞芳香，山野不知名的小草她沒心思招呼應答，她的整個心都在家中老三身上，她要趕緊返回他身邊，他介紹村外的一切。老三在何金竹的精心照拂下越長越大。此時的他，穿著干凈的衣物，臉蛋紅潤，在院落里玩耍，不時把自己逗弄得哈哈大笑。有時，何金竹也嘗試著教授老三簡單的生活常識，穿衣、用筷、識字，以應付接下來漫長的道路。農(nóng)閑時，何金竹帶著老三下山求醫(yī)，走的仍是多年前來時的路，她已記不清往返此路的次數(shù)，但開始在內(nèi)心丈量著路的長度。下山意味著希望和未來，她心底亮堂著。

修路的事，是何金竹和丈夫在飯桌上商量后得出的結(jié)論。團莊也在前不久，籌措到部分經(jīng)費，并將修路提上了日程。修路的主力是村民，何金竹夫婦也在其中。兩人跟隨大家一道，挑土和泥擔水，事無巨細全都參與其中。偶爾，何金竹也領著老三去修路現(xiàn)場，向他描繪水泥路修好后的樣子。它首先是厚重的，經(jīng)得住水流沖刷。其次，它必然曲折蜿蜒，歷經(jīng)山村的每個角落。最后，它也是屬于何金竹他們自己的，飽含著他們一家對過往的遺憾和對將來的希冀。

何金竹的丈夫在此時出了事，還是因為路。

修路途中，丈夫被傾倒的大樹砸倒在地，昏迷不醒。何金竹趕到現(xiàn)場時，雙手已是顫抖到無法自控。那一刻，她感覺天塌了。在村民的幫助下，何金竹的丈夫被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進行救治。住院期間，何金竹寸步不離，擦拭、喂食、換洗，一天一天，一遍一遍。閑時，何金竹會搬來椅子坐在丈夫旁，講起了兩人這些年的過往。一開始，她說得磕磕巴巴，到后來，像倒豆子般，話越說越密。

好消息在三個月后。這一日，丈夫走了一遭鬼門關，在漫長的昏睡中醒來。短暫的停留后，何金竹帶著丈夫回到團莊療養(yǎng)，回到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打掃庭院、劈柴擔水，那些往日丈夫做的事，悉數(shù)成了何金竹的工作，她變得比以往更為忙碌。安頓好小的，再去照顧大的，何金竹絲毫未出差錯，里里外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忙完這些，她并不閑著，路還沒修完沒有修好，她惦記著。

這年，團莊競選組長，何金竹第一時間報了名，這在村里是少見的，不少人帶著世俗的眼光看她。何金竹不怕，在競選會上，她大方展示自己，有理有據(jù)，一下便征服了評審團。結(jié)果一出，何金竹順利當上組長。上任后第一件事，何金竹再度把修路事宜提了出來，要修一條從村口通往山下的路。大家在震驚之余，響應者寥寥。修路意味著錢，花出去了不一定能看到效應，這點大家心知肚明。但大家忽略了何金竹那堅毅的心。她是一個男人的妻，也是一個孩子的娘。路是她的命，是她與大山糾葛多年未曾了斷的恩怨，必須得出結(jié)論。但村子是大家的，路是大家的，在對待修路的問題上，大家想法不同，最終也沒個定論。寡言的何金竹開始走家串戶，聊天圍繞著修路，修什么樣的路，以及怎樣去修。一家一戶，不知疲倦地重復著同樣的話語，說完這家說那家，一輪轉(zhuǎn)下來再重新來一遍。天亮時，她在東家拉家常，天入黑，她從西頭往家走。農(nóng)忙時，她蹲在地頭跟人說叨；梅雨時，她就著針線活念叨。說的都是路，路要修得足夠?qū)?，足夠兩輛車交會?？拷襟w的一邊預留排水溝，另一邊裝護欄，諸如此類。大家說她魔怔了。她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修路事宜最終確定下來。

動工那天，艷陽高照，何金竹扛著鐵鍬走進施工隊伍干起活來。勞力只是其中一部分，材料費要統(tǒng)一、施工人用餐伙食、日常開銷登記，何金竹努力記錄著，不懂的地方就問人，問老一輩人，問年輕有學問的人，也問山下的人，本子上的字跡常常是瞇著眼睛才能瞧清楚，需要花費她更多的時間邊學邊做直到熟練。歲月也開始在何金竹身上留下痕跡，泛白的發(fā)絲，皺紋爬滿眼角，手指粗糙黢黑。那個上山時眉眼含笑的少女如今已成過去，臉上的笑卻依舊。道路修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行進著。夏雨冬雪春蟬秋葉，時節(jié)緊隨著換了一輪又一輪，山上除了鳥鳴聲之外，多了叮當?shù)那脫袈暫推嚢l(fā)動機聲響。從這個斜坡到下個拐角，山路在蜿蜒行進中漸漸露出真容，仿佛是它自己踏出的每一步足跡，留下嶄新過往。

路修好了。長長地俯臥于山間，像水流像絲帶也像浮動的云朵，路面沒有了滾石，取而代之的是老人拄著拐杖的木棍，兒童耍玩的玩具，雞鴨貓狗緩步而過的身形，貨車上山的頻次密了起來，喇叭聲遠遠地從山腰傳到山頭。何金竹穿戴整齊，領著丈夫和老三走在全新的水泥路上，喜極而泣。

編輯：柳飄蕙

責編：鐘千惠

審核：許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