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立的詩和遠方
如果要用一首詩，來形象詩和遠方，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泰戈爾的那首《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你或許不曾想到，亞洲首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印度詩人泰戈爾來到中國后，想要專程拜見的中國詩人，正是江西修水人陳三立。
▲陳三立畫像
三立，名出《左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薄叭豕谥熬佑卩l(xiāng)，蹤跡不出義寧州”，陳三立是土生土長的修水人，為晚清維新派名臣陳寶箴長子、著名國學大師陳寅恪的父親，與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并稱“維新四公子”。
1924年，泰戈爾在徐志摩等陪同下，高興地見到了陳三立，并當面表達對陳老詩歌成就的欽佩和贊許。
泰戈爾向陳三立贈送自己的詩集后，懇請陳三立以中國詩壇代表的身份回贈詩集。
“您是世界聞名的大詩人，是足以代表貴國詩壇的。而我呢，不敢以中國詩人代表自居?！标惾⑼窬芰颂└隊柕恼埱?。
負責現(xiàn)場同聲翻譯的徐志摩略顯尷尬，便連忙轉(zhuǎn)移話題，提議二人合影留念。陳三立欣然答應(yīng)。照片上72歲的陳三立身著中式長袍，頭戴瓜皮圓帽，面露一絲笑意；63歲的泰戈爾則身著印度長袍，白須飄拂，表露出對兄長的敬意。
▲陳三立與泰戈爾會見時合影
據(jù)陳三立孫女陳小從回憶，1925年上?！渡陥蟆烦霭娴摹秶鴳c紀念增刊》重現(xiàn)了這一“詩話”，刊發(fā)了“今代亞洲二詩人合影”，并配有彼此手跡，題為《亞洲兩詩人之墨跡》，另附長文贊頌。后來，陳三立將這張合影掛在了自己的臥室里。
▲陳三立、泰戈爾筆跡
陳三立的詩歌造詣在詩界評價很高，是近代同光體（同治、光緒年間）詩派重要代表人物，甚至有學者認為他是“中國最后一位傳統(tǒng)詩人”。
1936年，國際筆會在英國倫敦召開，主辦方邀請中國代表與會，中國就推舉了胡適與陳三立，分別代表新、舊兩種文學。可惜陳三立已是耄耋老人（83歲），實在無法遠洋成行。
有趣的是，詩學家汪辟疆和錢仲聯(lián)同時撰有模仿水滸一百零八將排座次的詩壇點將錄，雖然二人詩學趣味迥異，但汪辟疆將散原先生（陳三立號“散原”）點為“天魁星及時雨宋江”，錢仲聯(lián)則點為“托塔天王晁蓋”，都將先生置于詩壇翹楚地位。散原先生的詩友陳衍先生也給予極高評價：“五十年來，惟吾友陳散原稱雄海內(nèi)?！?/span>
去過陳三立老家修水縣的人都知道，這里也是江西詩派鼻祖、一代宗師黃庭堅的故里，有著詩樣的天空，連空氣都是甜的。
▲黃庭堅故里、修水雙井進士園
修水的“土秀才”很多，吟詩作對的風氣很盛。1889年，陳三立中進士不久，遵父命回修水省親，隨行的還有同鄉(xiāng)舉人徐家干。地方官紳、父老鄉(xiāng)親聞訊后紛紛到城門口迎接。
腳剛踏進城門，一位修水老學究就故作謙虛地上前拱手“討教”：“鄙人才疏學淺，本想寫副對聯(lián)迎接，才寫一上聯(lián)，下聯(lián)怎么也對不上，有請兩位新貴賜教！”
老學究隨即將上聯(lián)貼在城門一邊，“寧州門迎兩學士”，書法飄逸瀟灑、龍飛鳳舞，筆鋒咄咄逼人。
陳三立與徐家干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回頭朝家鄉(xiāng)的彌王峰（“彌王峰”即三立家鄉(xiāng)彌王山，現(xiàn)稱眉毛山）一望，便客氣地對出了下聯(lián)：“彌王頭頂半邊天。老先生，對不對？”眾人一聽，鼓掌叫好，那位老學究也不得不心悅誠服，連說“對得好，對得好！”
為了紀念陳三立先生，在修水縣有很多“散原”印記，如散原路、散原中學，還有紀念他們家族的陳門“五杰廣場”和陳家大屋。
陳三立，自號“散原”，取自南昌西山別稱“散原山”，與蘇軾的“東坡”，王守仁的“陽明”有異曲同工之妙。
▲修水陳門“五杰廣場”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冬，陳三立隨父親陳寶箴，扶母親黃夫人靈柩出洞庭、泛長江、越鄱湖、抵達洪都（南昌別稱）。
經(jīng)朋友介紹，陳家在新建區(qū)望城鎮(zhèn)青山街南（今青山村三房、南昌西高速出口附近）購得山地百余畝，筑屋三楹（間），雜屋若干楹，以青山二字相并，取名“崝廬”。崝（zhēng），有不平凡、不尋常、高俊之意，頗有“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
陳三立在南昌安頓后，“往往深夜孤燈，父子相語，仰屋歔郗而已”，彼此用文字溫暖心境，用詩文排解憂愁。從某種程度上說，陳三立一生中最感人、最精彩的詩歌，皆作于贛鄱大地，特別是南昌新建。
崝廬謫居不到兩年，陳寶箴去世。自此，三立自號散原，以志內(nèi)心隱痛。他在南京的別墅也命名為“散原精舍”，詩集則叫“散原精舍詩”，所稱“散原”皆緣于南昌西山。
“清明上冢人，啼鴉啄魂魄?！薄摆A得九原念游子，春風吹淚濕西山。”父親走后，陳三立每年清明、冬至要從江寧（南京）回到西山祭掃并短住。據(jù)記載，陳三立曾14次至西山掃墓，每次到西山或小居數(shù)日，或圍廬而棲月余，每每灑淚墓前。
“孤兒猶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薄爸袊飳W界的老祖宗”、南昌新建人胡先骕這樣評價陳三立的《崝廬述哀詩》五首：“沉痛入骨”，“憤痛郁勃之情躍然紙上，不但為披肝瀝血之言，亦詩史也”。
詩以言志，歌以詠懷。詩不僅是一種愛好與技藝，更是高尚的精神寄托，是承載苦難、超越功利的神圣信仰。詩歌的格局和氣象則往往與詩人的經(jīng)歷和氣節(jié)有著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
陳三立集愛國、變革、治學于一身。他平生最為輝煌的經(jīng)歷就是輔助其父推行新政；最能體現(xiàn)他氣節(jié)的，則是面對日本侵華，于八十五歲高齡絕食殉國。
陳三立詩歌的營養(yǎng)，一方面來自于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源自他所在封建士大夫家庭，自幼受到中國傳統(tǒng)的、正統(tǒng)的思想熏陶。
另一方面，深受西學東漸之影響。洋務(wù)派骨干、中國第一位駐外使節(jié)郭嵩燾，比陳三立大35歲，既是陳父好友，又跟陳三立是忘年交，對陳三立所寫古文，贊以“根柢深厚”，常向他講述海外經(jīng)歷，極大地開闊了眼界。
受郭嵩燾的影響，陳三立日漸成為維新派的中堅，并在自己的詩歌中也直接展露了對當時西方政治、哲學思想的認同和理解。
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引用了陳三立詩句“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流傳甚廣。
“袖手人”并不是主觀上想當“甩手掌柜”、做“袖手旁觀者”。一方面，反映了陳三立隨父參政前尚處在幕府宦游時期，很想做事，卻無奈“袖手”；另一方面，這也是他在亂世中潔身自好、蘇世獨立的耿介精神和士人風骨。
陳三立在南昌曾寫下“已迷靈瑣招魂地，馀作前儒托命人?！彼冀K以“前儒托命人”的文化自覺和使命擔當，接續(xù)守護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
中國詩歌是一種注重抒情的含蓄表達，洞悉詩人風格，首看其對意象的創(chuàng)造。
陳三立詩歌中的意象帶有很強的主觀意識，“物象新奇”“意境深沉”。
物象方面，多帶蕭寥甚至陰森的色調(diào)。如禿枝、大月、饑烏等。這很可能是受到黃庭堅“點鐵成金”的影響，但比黃山谷的物象又更讓人感到壓抑、孤獨和凄慘。
同時，物象中所寄托的“意”極深沉，或許是因個人獨特的遭遇而造成了心靈創(chuàng)痛，細細讀來，有深深的苦痛和心酸之感。
比如，在數(shù)量甚多的悼亡詩中，陳三立把自己勾畫成一個“孤兒”。“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薄肮聝邯q認啼鵑路，早晚西山萬念存?！薄半s花時節(jié)春風滿，重到孤兒是路人?！薄肮聝侯曆＝裎?，掩藹酸涕增汍瀾?！钡鹊取?/span>
這種通過物象來表達內(nèi)心沉痛的手法，是陳三立很多詩歌的特點。他憑借奇特的意象，營造了與眾不同的深沉情境，這也形成了他別具一格的散原詩風。
正如梁啟超所云：“義寧公子壯且醇，色翻陳語逾清新?！逼湓炀渚氉?，異常精警。七律古樸高雅渾厚，古風大氣淋漓，詩意盎然。他追求的是莽蒼渾雄的氣勢，馳騁想象，冥搜物象，以奇思壯采，創(chuàng)造新的意境。
陳三立的晚年，還鄉(xiāng)心切，對廬山尤為縈念。1929年11月，由次子陳隆恪夫婦陪同，乘輪溯江而上，終于登上廬山，卜居于牯嶺新宅“松門別墅”，回到了大自然的懷抱，他賦詩傾訴：“鄉(xiāng)夢醒鳴鞭，始覺身如鳥”，打算“息影松林徑，洗夢澗瀑流”。
▲陳三立與家人在廬山松門別墅前
從陳三立的匡廬山居詩和江西“崝廬詩”中，我們所體會到的不僅僅是陳三立故土依戀和父子深情，更有詩人對國憂家難的回望與反思。
1932年“一·二八”日軍侵占上海閘北，陳三立居牯嶺，日夕不寧，于郵局訂閱航空滬報，每日閱讀，見時局艱危，憂形于色。一夕，夢中驚呼：“殺日本人！”
當?shù)弥糜燕嵭Ⅰ惝敐h奸出任日本人扶持的偽滿洲國總理大臣后，陳三立憤而與之絕交，不僅刪去了鄭為自己《散原精舍詩》作的序，而且痛罵“背叛中華，自圖功利”。
1937年，北平淪陷后，陳三立日夜憂憤，以致舊疾復發(fā)，家人勸他進醫(yī)院，他拒絕了；勸他服藥，他也不吃。后竟絕食5日，于1937年農(nóng)歷八月逝世，享年85歲。陳三立絕食殉國的噩耗傳出，文壇震驚，文化界紛紛做挽詩贊其氣節(jié)。
▲陳三立晚年
“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薄坝盐骱任髯?，淡妝濃抹總相宜?！比缭娙绠嫷奈骱?，也深深吸引著詩人陳三立和他的畫家兒子陳衡恪，直至成為他們父子的歸宿。
▲詩人陳散原暨夫人俞氏墓
靜靜立在西湖九溪的墓碑上，鐫刻著“詩人陳散原暨夫人俞氏墓”，是那樣的樸素，卻又那樣鮮明，只有那連片的茶園，就像一排排動人的句子，在大地上傳頌著詩和遠方。
（來源：新華社-江西頻道 作者：晏承北）
編輯：左丹
責編：鐘千惠
審核：朱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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