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九江丨（致敬九江·江洲采風(fēng)行）江上桑落
江上桑落
■ 張慧敏
近些年，幾乎每年春天都會去江洲。迷戀開車在洲上穿行的感覺，花田與麥田，一塊塊的，黃綠相間，無限蔓延。風(fēng)吹向身后，而我們一直向前，向前，進入油畫中，進入春天的深處。
有過那樣的時刻，見過那樣的春天，若有哪年沒有去，心中就會有悵然，將春天的遺憾又添了深深一層。
很早知道江洲的時候，不是因為油菜花。在我們小時候，聽說江洲人日子過得好。洲上平坦開闊，陽光充足，長出來的棉花高產(chǎn)而且品質(zhì)好。江洲曾有“贛北第一棉倉”美譽，種出來的棉花在全省都很有名。慢慢地，我們村莊們也種起棉花來。春種時，家家戶戶，老老少少，在地里彎著腰學(xué)著做營養(yǎng)缽，將一粒粒的棉籽按進營養(yǎng)缽里，期望著小苗早日探出頭來，期望著有一天，像江洲人一樣，將日子過得富庶起來。
我后來參加工作了，報上看到一些寫江洲的文章，特別是那些當(dāng)年在江洲當(dāng)過知青，后來相繼離開江洲、離開九江的老師們寫的回憶文章，還有些是以江洲為背景寫的小說，心里對江洲生出一種好奇。他們筆下的江洲，讓他們?nèi)绱穗y忘的，在長江中心，被稱為金花銀花開放的地方，究竟是一處怎樣的所在？
三十歲以前，我沒到過江洲。雖然江洲一直和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讀書時上下鋪的同學(xué)，和我們住在一起十多年的鄰居，日常相處的人，很多都是洲上生、洲上長的。我們都愛吃洲上的沙地花生。每到汛期來，人人牽掛洲上水位。水漲上來，不論是不是洲上的，男人們都奔洲上堤壩去了，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女人們也跟著緊張起來，工作上的事、孩子們的事，一邊忙累一邊打聽汛情，心情跟著水位漲漲落落。所以在柴桑，沒有誰的生活能和江洲分開。
但恐怕只有真正在江洲成長起來的人，內(nèi)心才能感受到與水的那份復(fù)雜情感，依靠江水而生，卻又一直在與洪水抗?fàn)?。依戀多么深厚，而抗?fàn)幱质悄敲磻K烈。就像江與洲，相互依存又相互沖擊，無時無刻停歇。1998年的夏天，看著水一點點漫上來，淹沒自己的家園，江洲人刻骨銘心。因此江洲人更有家園意識，也更有團結(jié)之心。時隔破壩22年后，當(dāng)江洲鎮(zhèn)政府發(fā)出水位告急需要支援的告示，四千多江洲兒女義無反顧地返鄉(xiāng)，他們很多是連夜從外省趕回來的，下了渡船就直接上壩。無論走多遠(yuǎn)，來自洲上的一聲召喚，都是他們無法拒絕的，因為那是他們心里最柔軟、最滾燙的地方。
這次參加江洲生態(tài)文化旅游節(jié)，聽到一首由江洲兄弟王厚誠、王厚琦作詞作曲的《江洲渡口》，在那充滿鄉(xiāng)愁的歌聲中，我感受到了曾經(jīng)在江洲生活過的人們對這座江心島的依戀。渡船是江洲唯一通往外界的交通方式。聽說前些年渡船沒現(xiàn)在方便，江洲人回鄉(xiāng)拜年，很多人都是大年三十晚上吃過年夜飯就開車到渡口排隊，一家人在車上睡一晚，等待正月初一早班渡船。水的對面，洲上的親人，也一樣難眠吧。早起眺望江對岸，排成長龍的歸鄉(xiāng)的車流，那是江洲人獨有的節(jié)日場面，思念與重逢，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一水之隔，怎不叫人心懷激蕩。
想想更久遠(yuǎn)時候，那時沒有汽渡，要靠人力搖船過渡，雷雨常有，江上風(fēng)浪常有，島上的人外出求學(xué)、經(jīng)商，為島上帶來外界的消息，都不容易?！澳瞬恢袧h，無論魏晉”，守著這菜花麥浪、芳草鮮美的江心洲，安心地在陽光充足的洲上種養(yǎng)生息，自給自足，在外人眼中或許多少年洲上人過著這樣的桃源般的生活。就是到了今天，只要去江洲，不管所為何事，事大事小，都作一天的打算。隔水等渡，大家都有心理準(zhǔn)備，渡口聊聊天，船上吹吹風(fēng)，時光自然而然地慢了下來，平時每天需要忙忙碌碌趕來趕往的事情這時候似乎也沒那么重要。碰上船來得太快，心里還有些意猶未盡。從某種意義上說，只要船能進出，江洲便成為一種獨特的存在。
來江洲的人都說，這里容易迷路。有一個朋友講笑話，說他是江洲女婿，每次來都分不清方向。有一次夜里開車，他轉(zhuǎn)了很久，停到一戶人家門前問路，發(fā)現(xiàn)正是妻子的叔叔，他丈母娘家就在隔壁。第二天傳開，村里人說這個女婿腦子不太好使。確實，洲上一馬平川，阡陌縱橫，棋盤似的，所有的村子和路看起來都一樣，人在其中很有迷失之感。特別是在春天，條條道路之間都是油菜花田和麥田，滿面都是花粉，蝴蝶翩躚，蛙聲響徹，走進花田中拍照，發(fā)現(xiàn)油菜一棵棵都高過頭頂，人被淹沒了。
采風(fēng)的那日午后，我們坐車沿江壩去金陽光沙灘，沿路看到堤壩下也都是油菜花，但和田里的油菜花很不一樣，田里的油菜粗壯高大，堤壩下的油菜卻纖細(xì)且低矮，繞著堤壩，一直綿延，就像一條河流，在風(fēng)中搖蕩起伏，非常的美。路轉(zhuǎn)彎，那些花也著轉(zhuǎn)彎，從車上看去，像一條曲折而綿長的飄帶，輕柔地環(huán)抱著這座安靜的島，環(huán)抱著那些黃一道綠一道的花田和麥田。那一刻，就像是夢境。
沙灘上，我看著前面一群人留在沙上的腳印，風(fēng)一陣陣吹過來，那些細(xì)細(xì)的沙一層層地，從那腳印上剝離，腳印就越來越淡了。到了水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江水和沙灘之間竟然有那么高的落差，高高低低地，出現(xiàn)很多明顯的斷層。那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低錯落的斷痕，一直向江岸的更遠(yuǎn)處，望不到頭。我記得上次來不是這樣的，當(dāng)時我們還俯下身來拍照，手掬著江水。不禁想起胡玢寫的那首詩：“古岸崩欲盡，平沙長未休。想應(yīng)百年后，人世更悠悠。”當(dāng)我們從江邊轉(zhuǎn)過頭，往回走時，來時沙灘的腳印只怕也消失不見了吧。
我是很晚才知道江洲從前叫桑落洲。那天偶然看到江洲的衛(wèi)星航拍圖，有點驚訝，原來水中心的江洲，真的就是一片桑葉的樣子，青綠可愛。不知道洲上是否有很多桑樹，只記得第一次去洲上，已是春節(jié)過后，還見洲上很多橘樹上面掛著果，樹下落了滿地，到處都是。當(dāng)時覺得很新奇，心想洲上人家真怪，家家都喜歡種橘樹，而且好像不是為了吃橘子，只是讓它們掛在樹上，落在樹下。只可惜每次去江洲，我都只待了半日即離開，而且大多是油菜花開的時候，沒有聽過夜晚的濤聲，沒有見過落雪的渡口。那就等到桑葚成熟再來吧，來看桑落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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