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帥美華
來到了這里,就像一滴水陷進了漩渦里。
抬頭是人,低頭是人,左手邊是人,右手邊還是人,往前走,碰到的是先來者的脊背,往后退,撞上的是剛匯入者的面龐。人擁著人,人擠著人。平常一眼到頭的普通街道,因人的匯集,突然間沸騰起來,華麗起來,曲折起來,深邃起來。
有小孩子走累了,不再挪步子,哭鬧著,要打馬馬肩,坐上了肩頭,悠舒展著兩條勞累后的小腿,看無數(shù)的人頭攢動,像海面上晃蕩的波浪。他驚得直眨巴眼睛。屁股下的人,腳步不穩(wěn),像被什么絆倒了,搖晃起來,嚇得他縮頸勾背趕緊抱住懷里那顆汗水涔涔的腦袋。
有那在前面走著的,走著,看著,看著,走著,就不見了一起來的伙伴或兄妹,便扯著嗓子喊,四周的聲浪,一浪蓋過一浪,吞噬著他的聲音,壓制著他的嗓子,喊也喊不出;他撥著人群找,人群密密實實,偶有一個空隙,立馬被一個身影填滿,撥也撥不開。剛才的好心情,瞬間變成了沮喪與懊惱,他只好跺著腳,隨著人潮往前流,流到了盡頭,或許就碰到了吧。
早春淡金色的陽光,灑落在街道兩旁琳瑯滿目的物品上,灑落在每張遠道而來,像春色一樣想遮掩也遮掩不住的熱氣蒸騰的臉龐上。我突然想到了一個字“安”。
天下太平人安樂,萬物安寧到眼前。
簸箕、籮筐上,泛著竹子青蔥的水色;鋤頭、鐵鍬上,亮著烈火淬過的寒光;桃樹苗、橘樹苗中升騰起桃、橘甘甜的果香;犁杖、秧馬锃亮的光面上顯露出手藝人倔強的眉眼。人不辨媸妍,物自有清好。來的、去的、買的、賣的,都是為了即將開始的春天的播種。一年之計在于春,春有種,秋有收;春有花,秋有實。有田可耕,有地待作,有一個春天和一大片場域供你細細籌劃和準備一年的生計。這著實是一個安穩(wěn)的人世。
這樣想著,心中就有了幾分明亮的喜意,雖被人群裹挾著,不得暢意,但看什么也都是悅目的。千萬雙閃爍著渴望與期待之光的眼睛像星星匯聚在一起,匯成一條光亮的銀河,在這條河道里行走著的牛郎和織女,男的想著耕,女的想著織。四十歲了,我才明白趕廟會趕的是一場人世的安定與繁華。
沒有誰說的清馬回嶺廟會始于哪一年,只知道是在清朝末年,在馬回嶺的荊林街那有一座閑居殿,亦稱大廟。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四,遠近的朝香者紛紛前來朝拜,祈求這一年里家人平安、順遂,且有一個好收成。機靈的商販趁機在廟前擺起攤位,供應(yīng)飲食、茶點,后慢慢成了交易犁、鐮、耙等小型農(nóng)具,提籃、筲箕、棒槌等日用品,種子、樹苗、藥材等農(nóng)副產(chǎn)品的場地。后來廟會搬到了馬回嶺鎮(zhèn),改名叫“物資交流”。這兩年又改回來,還稱廟會。一天,我與弟弟恰巧聊到廟會上的趣事,在一旁忙碌的母親忙糾正我們:“不是廟會,是‘物資交流’?!?/span>
她的記憶一直停留在她的盛年。我們這里的方言,“物”音“外”,“‘外’資交流”傳到小孩子的耳朵里,就變成了“襪子交流”?!耙m子怎么交流?莫非大家坐在一起互換襪子?”九歲的我把這四個字,在心里過了無數(shù)遍,最終找到了它的道理:父親總是告誡我們,錢乃身外之物,最貴重的還是人。又說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襪子,當然是可以互相交流的了。這總比聽屋后的大哥哥一遍遍地唱“阿里山的姑娘沒有水呀,阿里山的少年裝廬山唉”要有道理得多。
對于這個一年一次、萬人出動,比過年還要瘋狂、熱鬧的盛會,離馬回嶺近的村小當然是要放假的。從家里到馬回嶺鎮(zhèn)最近的路是先到學校,然后穿過學校所在村子前的田畈,再翻過一座小山,然后繞過幾個屋場,走上大馬路,再沿著大馬路走四十多分鐘。小小的我站在山頂上,抹一把額上的汗,向馬回嶺鎮(zhèn)的方向望去:柳如絲,人如織。馬回嶺鎮(zhèn)如咫尺,亦如天涯。
而在天涯里,居然有親人在萬人叢中相會。比父親長十歲的姑姑嫁到了馬回嶺,就住在馬回嶺農(nóng)科所里。每次姑爹來,都請祖母到他家去住上幾天,祖母總是回答說:“等二月初四吧”。二月初四,正月里的男客、女客都已請完,田地里的活計還未開始。換上從樟木箱里剛拿出的寶藍斜襟盤扣上衣,頭梳得光溜溜的,別上銀簪子,祖母穿戴齊整,面如觀音。這天,她去會她的親家母、女婿、女兒、外甥、外甥女,也是去會天下萬人。
作為孩子的我,手心里攥著母親給的幾元錢,興沖沖地幾十里奔赴,會的是甜津津、脆生生的荸薺,清潤潤、甜齁齁的甘蔗,黏糊糊、紅艷艷的糖葫蘆,還有在油鍋里“滋滋”竄著油香的油糍兒。一元錢四個油糍,運氣好可以買到五個。自己吃過了,還要帶些回去。來不了的弟妹嘴里嚼著外酥里嫩的油糍兒,聽著姐姐的描述,也算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熱鬧,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明年或者后年,他們就會纏著母親,吵著要自己親眼去看了。
廟會這列馳過贛北的專用列車,結(jié)構(gòu)繁復(fù),裝扮奢華,儲備豐裕,載著春天的氣息和繽紛的花絮,轟隆隆馳過每個人的年輪,在不同的身體上碾出不一樣的痕跡。
祖母無數(shù)次提到的是姑姑帶著她去喝牛肉蘿卜湯。老得不能再老的耕牛,誰也不忍心它倒在自己跟前,咬咬牙,再添些錢,從牛經(jīng)紀那換得一頭小牛。臨走時,眼里蓄著水,再次拍拍牛的脊背,摸摸牛的額頭。廟會頭一天,有人在上街頭架起一口三個人都圍不攏的大鐵鍋,木柴燎起的火花在鍋底劈劈啪啪響著。牛骨、牛雜經(jīng)過一夜的熬煮散發(fā)出的香味利箭一樣隨風四處發(fā)射。旁邊的籮筐里盛滿了切成菱形的水汪汪蘿卜,一筐一筐往鐵鍋里倒。喝牛肉蘿卜湯的人走了一撥又一撥,鐵鍋下的柴火一直燃著,直到所有人都散場離去,才慢慢熄滅。藍邊大碗,站著喝。祖母一碗,姑姑一碗。祖母說,再沒喝過比這更鮮的湯了。姑姑說,那再來一碗?祖母忙說,一碗就夠了,一碗就夠了。祖母比姑姑大十九歲,她來到這個家時,姑姑已經(jīng)是十五歲的大姑娘了。三年后,姑姑要出嫁了。祖母盡自己所能給姑姑置辦嫁妝。姑姑每次回娘家,都睡在祖母屋里,細細碎碎的說話聲響了一晚上。她們娘倆有說不完的話。
小表姐念念不忘的是泡花、香膏和泡泡糖。泡花、香膏超出了小表姐的支付能力。她只能一年年盼望著自己長大,長成大姑娘,就可以像大表姐那樣正兒八經(jīng)地打扮。泡泡糖,三分錢一個,包泡泡糖的是半透明的油紙。紙面上,嘴角掛著云朵一樣的白泡泡的小女孩,小天使似的,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似天真無邪,里面卻藏著誘惑,藏著挑逗。糖紙內(nèi)半隱半現(xiàn)的白乎乎糖塊,將女孩眼中的誘惑、挑逗,具體化、物質(zhì)化。小表姐一買就是一盒,藏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沒事時,就吧嗒吧嗒著嘴巴,舌尖抵著嚼爛的面筋兒,撲撲地向外吹著泡泡。小表姐的泡泡也吹得像云朵一樣大,像云朵一樣亮,脫了嘴就能飄到天上,羨慕她的小孩子眼睜睜瞧著,口水嘀嘀嗒嗒往下落。可不管小表姐怎么精于計算,一盒泡泡糖還是吹完了,練出的伶俐嘴皮子無處安放,癢得人難受。這時新麥登場。脫去麥芒的麥粒,反復(fù)咀嚼,也有著泡泡糖的筋道,可它潤潤干澀的嘴皮子可以,想要吹出泡泡,就要等到來年春天了。
姑姑給父親安排的精彩節(jié)目是看戲和露天電影,她知道父親喜歡熱鬧。長姐為母,她這個做姐姐的對弟弟的呵護和照顧不亞于對自己的孩子。等父親和母親結(jié)婚后,有了我,姑姑就讓祖母與父親、母親錯開著來。趕廟會的人哪個回去時不是手里提著,懷里抱著,肩上扛著,頭上頂著?沒有多余的幫手和力氣,誰敢抱個孩子來?我沒有坐在父親肩頭俯視廟會的記憶,弟弟、妹妹們也沒有。我們的廟會之行都是自己的兩只小腳掙來的。
廟會前夕,聽著滿載貨物的獨輪車“咯吱咯吱,咯吱吱……”從窗外的大馬路上碾過,姑姑的心跳也開始加快,她開始盤算今年要添置些什么。也許廟會結(jié)束的那一天,她就想好了,只不過在之后的日月里,在那張長長的采購單上不斷增加新的名目。走過了童年期、青春期的姑姑不再像我一樣癡迷于吃,像小表姐一樣著迷于美和玩,為人婦、為人母的她,很自然地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廟會。她陪祖母在人群中走,陪父親、母親在人群中走,她從來不隨便買,只默默地觀察,觀察著路兩旁的貨物,也觀察著祖母和父親、母親看貨物時的臉色。在廟會即將謝幕的第三天下午,馬回嶺的街道上又出現(xiàn)了姑姑的身影。人潮已沒有頭兩天那么洶涌,那么急促,像一條即將干涸的溪流,緩了下來,慢了下來。這半天,這日落,這黃昏,是專為馬回嶺街及街附近的人準備的,姑姑也是其中之一。她再次比較、打量那些被眾多目光遺落的“寶貝”,不厭其煩地討價、還價。姑姑知道此時對方的心理,殺價時,底氣十足,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她暗暗記住了祖母想買又沒舍得買的頭巾,母親多瞄了幾眼的花布,下次回娘家,這些東西全塞在她的布包里。
姑姑在馬回嶺生活了二十四年,后隨單位職工一起搬去了九江。也許廟會培養(yǎng)出了姑姑的另一種品格和樂趣。進入大城市后,面對大商場明碼標價的不還價商品,她從來不看。她樂此不疲的仍是那些小攤小販。這里面藏著的是同情,還是算計?只怕姑姑自己也說不清楚。
前幾年,姑姑回來看父親。我和三妹、弟弟去接,順便彎過來看廟會。怕人擠撞,我們?nèi)齻€把姑姑護在中間。地上是新鮮的泥濘,姑姑穿著短筒套靴,手里拄著長柄傘。她走得很慢,什么也沒有買,只是看,看買的人,看賣的人,看路攤上的貨,看這條她曾走過無數(shù)遍的街道今時的樣子。她邊走邊看邊嘀咕,那聲音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這是不是她從馬回嶺農(nóng)科所遷到九江后與廟會的第一次相會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這是她與廟會的最后一次相見?,F(xiàn)在世上再也沒有一個叫帥冬秀的女人,她曾站在農(nóng)科所的院子里,大聲地斥責著假裝要把我拋向豬群的小表姐。
去年的二月初四,三妹的朋友帶我們走一條新路來趕廟會。路上正好經(jīng)過農(nóng)科所,我朝里面望了好久,再也找不到我記憶中的成排成排的葡萄架,哪怕是一丁點架子的痕跡。風很大,圍墻外,金黃的油菜花,波浪一樣掀涌。
多少人青絲變白發(fā),廟會,卻永遠是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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