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煙雨任平生
■ 邱益蓮
人生不得意者十有八九,但在眾多不得意的人中,能把苦難也過成詩意的卻恐怕只有一二。而這一二人中,蘇軾可以冠首。
蘇軾是中國文化史上全才型的人物,詩、詞能為豪放派領(lǐng)袖;文、賦能撐起唐宋散文的一片天,成為八大家之一;書、畫在北宋也是一大家。他是中國的文化巨人,但是,他因為為人的“不合時宜”,一生屢遭貶謫,受盡磨難,但在苦難中他隨遇而安,苦中作樂,一蓑煙雨任平生。
蘇軾20歲離川赴京趕考,嘉祐二年(1057),參加殿試中乙科,賜進(jìn)士及第。嘉祐六年(1061),24歲的蘇軾應(yīng)中制科入第三等,授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一出道就受到朝廷器重,20多歲就名傾朝野,按此發(fā)展勢頭,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偏他遭遇革新的浪潮,因著對社稷蒼生的強烈責(zé)任感,他總是對新政的過頭做法提出議論,詩文中也時不時說上幾句,最終為自己招致了幾乎是滅頂之災(zāi)。起因,熙寧四年(1071)蘇軾上書談?wù)撔路ǖ谋撞?,招致宰相王安石的不滿,為了避禍,蘇軾主動要求出京任職,先后到杭州任通判,密州、徐州、湖州任知州。今天杭州的蘇堤就是蘇軾在杭州任上疏通西湖淤泥而修建的工程。“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這首流傳千古,為西湖添色增香的詩,就是在杭州任上寫的。在杭州任所,蘇軾磨練成一位水利專家,在密州則是成了一位治蝗專家。剛到密州,這個貧窮落后的地方正鬧蝗災(zāi),蘇軾還沒來得及和在濟(jì)州任地方官的弟弟蘇轍團(tuán)聚,就立即投入了治蝗大戰(zhàn),他親自拿著火把下田驅(qū)逐蝗蟲,帶百姓上山祈雨。地方百姓需要蘇軾這樣的好官,蘇軾在地方一展拳腳,政績卓著,理想和豪情直上云霄。在密州,他不僅寫下著名的懷念亡妻之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一句“十年生死兩茫?!?,寫盡伉儷情深、歲月流轉(zhuǎn)無情;還寫下了豪情萬丈的《江城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fā)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正逢中年的蘇軾,滿懷興國安邦之志,豪情和狂氣一下拔高了詞在當(dāng)時文壇的地位。
密州任上的豪情依舊,可是災(zāi)禍卻向蘇軾步步緊逼。遷徙湖州任上,按慣例蘇軾向朝廷上了謝表——《湖州謝表》,表中有“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jìn);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yǎng)小民”的話,引起朝中新黨勢力的群起攻擊,御史中丞李定、監(jiān)察御史里行舒檄、何正臣等人,摘引蘇軾《湖州謝表》中的片言只語和他的二十余首詩,上書彈劾蘇軾,說他毀謗朝廷,謾罵新黨,要求對蘇軾“大明誅賞,以示天下”,蘇軾被打入死牢。這就是著名的“烏臺詩案”。后經(jīng)多方營救,死里逃生的蘇軾被貶為黃州團(tuán)練,四十多歲的人生,政治上是再難看到曙光了。此后的余生,該干什么呢?
赤壁古戰(zhàn)場,曾經(jīng)多少英雄,而今安在哉?也許是看穿人生的無常,世事的飄忽,蘇軾的人生態(tài)度發(fā)生了驚人的轉(zhuǎn)變,他放下一切虛榮,安時處順于當(dāng)下。沒有俸祿,連吃飯都是問題,他就在黃州東坡親自種地自給自足,還得一美名——東坡居士。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儒家觀念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而飽學(xué)之士蘇軾卻東坡躬耕,且樂在其中,徹底放下士大夫的身段,在當(dāng)時不能不說是一種勇氣。盡管生活虐他千遍,他卻對待生活如初戀。在回歸鄉(xiāng)野土地的日子,蘇軾開始研究美食,“東坡肉”就是他的首創(chuàng),他在《食豬肉》里寫道:“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弊龆怪啵惨栽娪浿骸暗仨贼┛饭馊缬?,沙瓶煮豆軟如酥?!币安讼愦?、薺菜、青蒿,他不僅做出了鹽腌蔓菁、薺菜蒸白魚、青蒿涼餅,而且還饒有情趣地寫成詩:“蔓菁縮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蒸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span>
蘇軾的詩歌有很大一部分是和吃有關(guān)的,而講食材的詩文竟達(dá)千余篇,流傳后世的東坡菜肴就有六十多道,東坡肉、東坡魚、東坡餅、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羹等都家喻戶曉,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中國古代美食家之冠。
黃州的官俸買不起酒,生性好飲的蘇軾就親自釀酒,盡管第一次釀酒酸澀難飲,蘇軾卻樂在其中,還作《飲酒說》。蘇軾是著名的書畫家,住在雪堂時,來求字畫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人用紙墨硯交換,有人帶酒來交換,蘇軾將別人送的不同酒都倒在一個大壇子里,并戲稱“雪堂義樽”。歪打正著,他成了我國第一個調(diào)制“雞尾酒”的人。黃州本是蘇軾困苦人生的起點,盡管身處逆境過著極為貧賤的生活,他硬是把苦難活成了詩情畫意,也把自己錘煉成可敬可愛之人。
除了營生和美食,月夜的江上泛舟,承天寺的漫步,他尋得了心靈突圍之口,《赤壁賦》《赤壁懷古》等大量優(yōu)秀作品在黃州誕生,他不再有“聊發(fā)少年狂”的狂氣,但對人生得失有了清醒、豁達(dá)的認(rèn)識,對功名富貴的看淡,對活好當(dāng)下、熱愛生活更加努力,讓蘇軾形成了文學(xué)上的曠達(dá)之風(fēng)。黃州,是蘇軾化解人生的起點,也是他文學(xué)騰達(dá)的開端,因為黃州,他已磨練成處變不驚,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從容。
黃沙道中遇雨,雨具皆去,同行者都狼狽不堪,唯獨蘇軾在風(fēng)雨中反而勸慰同行者,“何妨吟嘯且徐行”。在蘇軾看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經(jīng)歷過生死博弈,再得黃州四年的歷練,對蘇軾而言,人生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可以等閑視之了,一個人連死都不懼,還有什么可怕的呢?政治上再險惡,只要危言危行,就可以一蓑煙雨任平生。
后來蘇軾被貶到嶺南,那是一個“嶺外音書絕”的南蠻之地,窮山惡水,瘴氣盛行,很多先賢被貶嶺南時,都忍不住抒寫愁苦哀怨,就連唐代著名宰相李德裕被貶嶺南時,也吟出“愁沖毒霧逢蛇草,畏落沙蟲避燕泥”的悲苦之音??墒?,蘇軾卻獨具慧眼,發(fā)現(xiàn)嶺南的種種好來,一曲《惠州一絕》:“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對水果豐富的嶺南進(jìn)行了真誠地贊美,而且表示心甘情愿“長作嶺南人”。蘇軾的這種豁達(dá),源于他對生活的熱愛,對人生的淡定從容。
蘇軾的人格魅力就在于他的豁達(dá)奔放,進(jìn)退自如。入世他是賢臣,避世他自風(fēng)流。盡管他有“乘風(fēng)歸去”的念想,但是他也清醒“何似在人間”,因為“高處不勝寒”。李白是謫仙,遠(yuǎn)離人間煙火;杜甫像佛陀,扛起眾生的苦難。唯獨蘇軾,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yuǎn),他既能為紓解民困履行賢臣的職責(zé),又能安頓好自己的生活和心情。杭州密州徐州湖州,肉眼可見的政績,實實在在的民生工程,抒寫著他的務(wù)實人生;黃州惠州儋州瓊州,苦難摩肩接踵,筑橋修堤農(nóng)桑不息,苦中作樂活出滋味,開啟豁達(dá)人生之旅。蘇軾是個干實事的人,貶官對他個人而言是大不幸,但對落后貧窮的惠州儋州人民卻是萬分之大幸,以至有人說:“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唯有經(jīng)歷,才有定力。蘇軾因為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悲苦,他更懂得珍惜眼前的福,盡管一貶再貶,他卻該吃吃,該喝喝,再困頓也不會置百姓疾苦于不顧。62歲再貶儋州,生還希望渺茫,他還寫下“白頭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為百姓做實事,為自己研究美食,為靈魂擺渡寫詩著文,在美食中超脫苦悶,在追求靈魂的自由中放下人生的種種苦難,他是生活的不倒翁。
一個人,如果始終保持對生活的熱愛,始終保持對世界的好奇,就是“一蓑煙雨”亦可“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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