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婆娑的柿子樹下
□ 盧常艷
修水縣城鳳凰山的半山腰,有幾排煙磚砌成的蓋老瓦的房子。第三排房子后,有棵枝葉婆娑的柿子樹,一到深秋,沾滿白色糖霜的柿子就壓滿枝頭??匆娛磷訕洌陀幸环N世間喜慶而安寧的妥帖。
連著六年,丫頭每年深秋都要去那里走走,有時候是和幾位好友,有時候是一個人,每一次去都像是同一位老友相見。每一次,她都坐在貼著倒掛的泛黃的福字的窗欞下,留下幾組照片。青磚黛瓦,石頭砌起的小院,給丫頭帶來了意蘊深遠(yuǎn)的古趣。丫頭是哥哥喚她的名字,這個世界上只有和她共有四分之一血緣的哥哥會這樣喚她。
疫情解封后的春天,哥哥發(fā)來消息,他租下了一套鳳凰山腳下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位旅居在外的知識分子。哥哥叫她有時間就帶著家人孩子去那里喝茶。丫頭聽見這個消息,一下子雀躍起來。
哥哥在沿海城市有自己的別墅,在別墅里他把家鄉(xiāng)的柴火灶也搬了進去。這一年,他終于回到心心念念的家鄉(xiāng),想為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做出一份力。壓力大時,他每天清晨都去爬鳳凰山,爬山的次數(shù)多了,就遇上了山下的院子。在故鄉(xiāng)的山腳下租下這套房子,也符合他的性格。
丫頭為哥哥離故鄉(xiāng)近了而開心,也為哥哥想做一番實事的理想主義而隱憂。哥哥能在外面闖出一片天地,轉(zhuǎn)身到自己的故土,不一定能實現(xiàn)心中的宏愿。這點,丫頭比哥哥認(rèn)識更清晰一點。
年久失修,布滿塵土蜘蛛網(wǎng)的老房,哥哥請人做了簡單的修繕粉刷,院子外用磚頭砌起了齊人腰的圍墻。有些邋遢的舊房子立馬變得窗明幾凈起來。院子里一塊四方形土地被翻轉(zhuǎn)做了菜地,綠油油的,長滿了蘿卜青菜。
哥哥自然沒時間做這些。丫頭去過幾次院子,哥哥不是在出差,就是在為學(xué)校的事情奔波。丫頭很怕和太忙碌的人相處,生命中總有一種隨時待命的緊張,追趕的匆忙。大多數(shù)人的宿命似乎都如此。
哥哥在家鄉(xiāng)歷經(jīng)一段時間的千辛萬苦后,還是離開了家鄉(xiāng),回到了沿海城市妻女的身邊,繼續(xù)做他擅長的領(lǐng)域。那一刻,丫頭為哥哥開心起來,沒有一種幸福能夠抵得上待在愛人身旁。
時間輾轉(zhuǎn),從梨花開到柿子紅透,一抬頭,一年時光走到了溫暖而又?jǐn)y著清冷的深秋。哥哥的兄弟發(fā)來一個視頻。丫頭隨即問:“哥,下午你在嗎?我去曬太陽。”哥哥回去后,院子交給哥哥的兄弟照看。哥哥的兄弟,從小在丫頭心里也如同自己哥哥一般,絲毫不見外。
得到回復(fù),吃過午飯,丫頭帶著小兒子到超市采購一點水果,鴨脖,酸奶之類的零食。小兒子七歲,情緒穩(wěn)定,愿意纏繞在丫頭身邊。丫頭本來是要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在離家?guī)讉€月后回來的一天,丫頭同小兒子聊天。小兒子說了一句話,丫頭再也不舍得離開他?!皨寢專辉诩視r,天亮得好慢,您在家時,晚上都過得好快?!?/span>
丫頭把小兒子摟在懷里。待小兒子熟睡后,她輕吻著他的額頭,流下了淚痕。世間對成功和幸福的定義有許多,而孩子的幸福,只是媽媽陪在身邊入睡。
作家麥家在獲獎時,面對采訪鏡頭曾哽咽地說了一段話:“我愿意拿我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去換回我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我這一生,都在療愈我童年的不幸福與難堪?!?/span>
那些看不見的微茫的事物與愛,真正貫穿了一個人的一生。而丫頭,在任何一份選擇面前,都選擇了最接近心安的那一種。
車子把丫頭母子倆送到了鳳凰山腳下,小兒子熟門熟路找到了院子。此刻,陽光滿照,哥哥的兄弟正在躺椅上打盹,幾只流浪貓伸長爪子,用最舒服最肆意的姿勢靠在墻角睡覺。
院子里有間茶室,有個泡茶臺,博古架上陳放著陳年老茶,咖啡豆,也有芝麻菊花茶。丫頭取了個杯子,燒了水,給自己泡上滿滿一杯芝麻菊花茶。找了把有靠背的木凳子,在院子里背對著太陽,看起小說來。
那個秋日午后,在鳳凰山下的老房子前,婆娑的柿子樹下曬太陽,喝茶,閑聊。哥哥的兄弟在里屋準(zhǔn)備晚飯,小兒子找了個礦泉水瓶子在捉螞蚱。哥哥的兄弟還約了兩位共同的朋友,正在來的路上。
看書疲勞了,丫頭到另一個院子走動,一位耄耋老人看見她走過,喊她進屋去坐一下。她們倆交流有些吃力,盡力裝著聽懂,給予回應(yīng)。實際情況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老人一定是久經(jīng)孤獨,用修水方言一直說著:“坐下,時間還早,時間還早?!痹诶先私吡ν炝粝?,丫頭陪她多聊了一會兒,最終倉皇而逃,那種蒼老而孤獨的場景叫她害怕。
月牙掛上了柿子樹梢,兩位朋友終于到了,丫頭陪著他們在幾排院子里走了一圈。在殘存的青色瓦片前,其中一位朋友聊起了古典美學(xué)。他矗立在柿子樹下,像在尋找一盞古老的馬燈。夜色微涼,里屋在喊吃飯,幾人圍坐,幾碟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開一瓶清香小酒淺酌閑聊。
月光皎潔,輕柔,幾個身影一同往山下走。年長的朋友牽著小兒子的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前面被月色拉長。他們的背影像爺孫,又像一對俏皮的好朋友。很快就走到了城區(qū)馬路上。幾個人回頭去看,還能看見院子后面的柿子樹。忽然想起我喜歡的一位作家——劉亮程老師的《樹會記住許多事》中的一段文字——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來的,是此時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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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文婧
責(zé)編:劉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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