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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修“避路”

■ 何誠斌

北宋兩位善文且愛酒的人，歐陽修與蘇軾，我都喜歡。最先，我喜歡的是歐陽修，因初中課文《醉翁亭記》讀了讓人快意，“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焙髞?，我讀了不少蘇軾的作品，還有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就喜歡上蘇軾，且推崇他的人品與文品?；蛘哒f，在文學(xué)審美及文化傳承價值之功用上，我傾向于蘇軾。

實際上，我對歐陽修了解很少，寡于史書及文學(xué)文本的閱讀。近日，在余光中的文章《粉絲與知音》中看到這段文字：“蘇軾參加京城科考時，才二十一歲，歐陽修閱他的《刑賞忠厚之至論》，十分欣賞，竟對梅圣俞說：‘老夫當(dāng)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我突然無以復(fù)加地喜歡上歐陽修。不記得林語堂《蘇東坡傳》中是否記載了這件事，反正現(xiàn)在我看到歐陽修的這句話，覺得這個愛酒的“醉翁”挺可愛，招人敬佩。

歐陽修“避路”，因為他覺得自己年紀(jì)大了，各方面的能力受身體條件的限制很難提升與突破，為年輕人讓道，可以促使他們在最好的年齡、最好的狀態(tài)，發(fā)揮最佳的作用。歐陽修是真誠的，他寫詩道：“官高責(zé)愈重，祿厚足憂患。暫息不可得，況欲閑長年。少壯務(wù)貪得，銳意力爭前。老來難勉強，思此但長嘆?！蔽疫€懂歐陽修的另層意思，詩文辭賦，各人寫各人的，自有手高手低的表現(xiàn)，佳作或平庸之作，當(dāng)由讀者和時間去評判，但對于工作表現(xiàn)是實打?qū)嵉?，可考評的，老不是一種資格，倚老賣老，消費的是過去的政績，對己對國都有害。歐陽修發(fā)現(xiàn)蘇軾的才華，我估計在兩方面，一是政治素質(zhì)，即為官理政的眼界與高度；二是文辭功底，即文章的條理與氣象。第一點比第二點更重要，因為蘇軾到京城的目的就是博取功名，步向仕途，治理一方。

于是，我有興趣把蘇軾的《刑賞忠厚之至論》找出來看看。文章不長，七百字左右，主張德治兼以法治，而德治重于法治，“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于君子長者之道”。引經(jīng)據(jù)典，服務(wù)于觀點；或用觀點闡發(fā)古代仁德之治。此文被主考官歐陽修欣賞，顯然不只是說理簡潔透徹，文筆好，而是“中心思想”符合歐陽修的政見。

歐陽修坦陳自己要為蘇軾“避路”時，屆年五十，熟諳政治的一切顯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而堅守自己的原則，“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jié)。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睅资陙?，仕途坎坷，好不容易做了禮部貢舉的主考官，何其幸也，而他卻看得淡，有意去發(fā)現(xiàn)人才。一般人做官做到這個位置，生怕別人搶占位子。所謂“后生可畏”，很大程度上是害怕后生超越自己。宋代江西籍的官員占據(jù)朝廷要津，且同鄉(xiāng)間相互提攜、互為奧援，形成龐大的地域勢力。江西的歐陽修提攜四川的蘇軾，當(dāng)時江西派有些人是不理解的。

我覺得，歐陽修為蘇軾“避路”，出于站在國家的角度去愛才、用才。他早年遇到梅圣俞，發(fā)現(xiàn)對方很有才華，作結(jié)交詩推舉他：“圣俞翹楚才，乃是東南秀。玉山高岑岑，映我覺形陋。離騷喻草香，詩人識鳥獸。城中爭擁鼻，欲學(xué)不能就。平日禮文賢，寧久滯奔走?！睉巡挪挥龅拿肥ビ岬玫饺绱朔Q贊，非常激動，一直把美好的遇見珍藏在記憶里。多年后，歐陽修遇到挫折，梅圣俞贈詩說：“悠然目遠(yuǎn)空，曠爾遺群物。”兩個人的友誼保持了一輩子，沒有受彼此命運沉浮、官場升跌的影響。

歐陽修為蘇軾“避路”，也跟老師的身教有關(guān)。他年輕時遇到了一位好老師晏殊。晏殊雖多年身居要位，卻平易近人。他唯賢是舉，范仲淹、孔道輔等均出自其門下；韓琦、富弼、歐陽修等皆經(jīng)他栽培、薦引，得以重用。歐陽修詩詞創(chuàng)作個性張揚，生活上甚至有些自由散漫，但他還有幸遇到了一個好領(lǐng)導(dǎo)錢惟演。有一次，歐陽修和年輕的同僚到嵩山游玩，傍晚下起了雪。錢惟演派使者帶上廚子和歌妓找到他們，并捎話說，府里沒什么事，你們不用急著回來，好好地在嵩山賞雪吧。后來，歐陽修又遇到了一個與錢惟演態(tài)度完全不同的領(lǐng)導(dǎo)王曙。有一次，王曙嚴(yán)厲地教導(dǎo)歐陽修等人說，你們看寇萊公（寇準(zhǔn)）這樣的人，尚且因為耽于享樂而被貶官，何況你們這些人在才能上比不了寇萊公，怎么還敢這樣呢？歐陽修回答道，寇萊公后來之所以倒霉，不是因為耽于享樂，而是因為一把年紀(jì)了還不知道退隱。歐陽修一下子把王曙嗆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愛玩的歐陽修，發(fā)現(xiàn)了一個愛玩的蘇東坡。玩山水，玩文章，玩飲食，卻不玩權(quán)位，于是更真誠地愛惜人才，提攜青年才俊，引為朋友。歐陽修舉薦賢能不計其數(shù)，如曾鞏、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等等，皆拔于“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之時。蘇軾和王安石政見不同，但都是大才子，歐陽修寫了一首《贈王介甫》，對王安石夸獎、贊賞和鞭策：“翰林風(fēng)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朱門歌舞爭新態(tài)，綠綺塵埃拂舊弦。常恨聞名不相識，相逢罇酒曷留連？”

歐陽修正因為有如此寬廣的心胸，總是激勵人們?yōu)閲M(jìn)取、奮斗，提倡人盡其才，所以他受到了普遍的尊重。做到這一點是很不容易的，因為或許所有位置都有人，是某某的親朋；或許受到編制的限制，總不能把干得好好的人趕走，騰出位置吧。歐陽修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不讓“人盡其才”這四個字落空。

當(dāng)然，也有人誣謗他，但沒有影響到他的名望。他一旦感覺自己擋了才俊升官之路，就提出辭職，而皇上不批準(zhǔn)。晚年，皇上給他升官，他堅持不受。他說，那位置給有才能的人。

歐陽修仕途“避路”讓賢，出于悟道踐行，如他在《秋聲賦》中所言：“奈何以非金石之質(zhì)，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有此感悟，真乃大智慧。而對于“文途”，他卻一生愛好跋涉，不愿舍棄。

晚年，歐陽修還經(jīng)常拿出自己年輕時寫的文章來修改。他的夫人心疼地規(guī)勸道，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費這個心，難道還是小孩子，怕先生罵你嗎？歐陽修笑道：“不畏先生嗔，卻怕后生笑?！币蜻@文學(xué)精神，孜孜以求，不愧為“唐宋八大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