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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日的記憶

■ 沙米風(fēng)

節(jié)日總是不同于平凡的日子，卻給平凡的日子增添點起伏波瀾。不管你的生活是富貴還是清貧，也不管你的日子是緊張還是輕松，大抵所有的人都希望節(jié)日的到來，調(diào)節(jié)一下重復(fù)單調(diào)的作息，給你的歲月帶來不一般的感受。

節(jié)日的記憶是從孩提時開始的，那時還不知道這就是節(jié)日，仿佛去外婆家是童年時期過節(jié)的唯一方式。那時，贛北的農(nóng)村生活極其艱苦，不要說父母一年四季都在土里刨食，就是稍微年長幾歲的姐姐也要跟著父母搖晃著瘦小的身體在田間勞作。總之，沒有一天是可以閑下來的，自然也沒有那么多可以用來過節(jié)的閑情逸致。

但無論如何，端午、中秋、春節(jié)這“一年三節(jié)”是要過的。這一天生產(chǎn)隊停工，可鄉(xiāng)間道路上的人卻多了起來，幾乎所有人家都要利用這一天走親訪友，而外嫁的女兒帶著孩子回娘家是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八凸?jié)”幾乎是比法定義務(wù)還要重要的規(guī)矩，當然也是所有女兒們都樂于遵守的習(xí)俗。女兒們可以在這一天和娘家的父母姐弟團聚，聊聊家常，享受父母親情帶來的溫暖；也可以帶著丈夫幫年歲漸長的父母干點活，為漸漸老去的父母略盡綿薄之力。

節(jié)日當然要送一些禮物，禮物不論輕重，可以稱兩斤掛面或是幾個雞蛋，但一包糖是必不可少的。那時塑料袋還不盛行，父親找來幾張牛皮紙，將散裝的紅糖稱上一斤，倒在牛皮紙上，然后熟練地包成三角錐形，錐頂并不是尖的，而是有一指的寬度，正好放上一小塊紅紙條，然后用麻線捆好，瞬間就成了一件有模有樣的精致禮品。當然，經(jīng)濟稍寬的人家會將紅糖換成價格更高的冰糖，顯得禮節(jié)更重一些。父親力氣大，手卻很巧，無論是地里的農(nóng)活，還是家里的小事，都做得有模有樣。

節(jié)日禮物除了一包糖之外，大多還有季節(jié)性的禮物。端午節(jié)前幾天，母親會打夜工做一些類似于饅頭的小麥粑或包一些粽子，以便節(jié)日那天帶一些送給外婆；八月中秋“雙搶”結(jié)束了，稻谷收割了，地里的芝麻也收回來了，女兒們便抽空磨幾升油麻粉，黑黑的、油亮的，散發(fā)著植物油的清香。農(nóng)村的餐食油水少，早飯前是要上一大陣早工的，而下午時間又長，因此油麻粉成了工間最好的點心補給。油麻粉是炒熟的大米和芝麻混合磨成的粉末，芝麻在我們當?shù)胤Q之為油麻。油麻的比例多少決定著油麻粉的黑度，黑度越深油麻粉越高級，不用加糖吃起來也很香甜。大家在生產(chǎn)隊一起做工的時候，鄉(xiāng)親們也往往攀比誰家送來的油麻粉更黑，便稱贊誰家的“油麻罐”更孝順。正是因為每年中秋時節(jié)，外嫁的女兒們都會給娘家磨些油麻粉，女兒也有了“油麻罐”這樣的稱呼，就像如今稱女兒為“招商銀行”一般。春節(jié)除了拜年之外，女兒們是要提前給娘家送年節(jié)的，一般是家里消了年豬或在別家買了豬肉之后，帶上幾斤豬肉去看望父母，一般是兩斤，當然也有送三四斤的。那時候，物資還很匱乏，豬肉大概是農(nóng)村生活中最美味的佳肴，也是農(nóng)村最貴重的禮物吧。

那時的節(jié)日對父母來說，便是孝敬外公外婆，高興但不一定輕松。而對于我和弟弟來說，才是最單純的開心和放縱。每次過節(jié)，大姨也必定是會去外婆家的，當然也少不了姨家的表兄弟。姨家有一位表哥，比我大一歲；姨家還有一位表弟，比弟弟大一歲；平日各自在家，父母工夫忙，便嚴格管教，我們絲毫不敢造次。每逢節(jié)日四人成團，仗著外婆的庇護疼愛，便肆無忌憚地瘋了起來。“七歲八歲狗都嫌”，農(nóng)村孩子受教育少，即便快十歲也依然不懂事，更何況這一群釋放出天性的小男孩，撒起野來便把整個堂前屋后鬧翻了天。外公的脾氣極好，無論我們怎么鬧，總是笑嘻嘻的，只是有時我們從他面前跑過時，他會一手抓著我們的小胳膊，一手在我們屁股上拍一下，說一聲“龜?shù)?，別摔著了”。外公的提醒是無濟于事的，我們會更加得意忘形地瘋跑。只有當事態(tài)真正無法無天時，母親便會過來，不用動手，只是吼幾聲，孩子們就會立定站直，老實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用袖子擦擦嘴角的油水，我們還要瘋玩一陣。待到日頭西沉，父母和姐姐都收拾好了東西，我們才不得不停止一天的奔跑，乖乖地回到父母的身邊。外婆早就給我們分好了煮熟的雞蛋，從菜園里摘回了幾個瓜，讓我們帶回家去。我們四人便在大人前面跑著鬧著，徑直回了家。我家離外婆家不過三里地，大姨家則遠三里，住在河港邊。等我們稍大一些認識了回家的路，節(jié)日便不再局限在外婆家玩，吃完飯會早早離開，端午節(jié)會一起去港邊看劃龍舟，中秋節(jié)會去港邊游泳。等到母親到家時，發(fā)現(xiàn)我和弟弟沒在家里，便會一路著急火燎地尋到大姨家，又和大姨一起去港邊尋找。這時候，一頓軟竹條的抽打是不可避免的，節(jié)日除了歡笑還有哭號。

農(nóng)村除了一年三節(jié)以及婚喪嫁娶，還有一種日子是特別重要的，那就是孩子的生日，尤其是十歲生日最為看重。說是十歲，按“做九不做十”的風(fēng)俗，其實是九周歲的生日。對當時的農(nóng)村人來說，這個“十歲”生日也許是他一生除結(jié)婚之外最風(fēng)光的日子，這也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日子。農(nóng)村經(jīng)濟落后，不會大操大辦，近親還是會過來祝賀的，送來的禮物甚至比過節(jié)還要隆重。除了掛面和雞蛋之外，大多會有夠縫一身衣服的布料或是一雙鞋子和襪子，這可是比兩斤豬肉還要貴得多。

那時通信手段簡單，我不知道像做生日這樣的事情是如何跟親戚隔空商定的。只記得有一天，姐姐早早地牽著我的手去村口左盼右望。薄霧如紗，田間勞作的人們忽隱忽現(xiàn)，田埂小路也看不清多遠。姐姐牽著我的手在村口來回幾次之后，等了稍長一段時間，突然說聲“來了”。我順著姐姐手指的方向看去，在路的盡頭，紅色的東西跳動著，后來慢慢看見了幾個人的身影。沒錯，是外婆，是外婆領(lǐng)著舅舅家表哥拎著紅手巾過來了。

紅手巾在農(nóng)家有特殊的存在，幾乎每家都有一兩件，它不過是一塊一米左右見方的大紅布，其用處卻極廣，或蒙或蓋、或包或系，在很多場合都會用到，尤其是正式的喜慶場合，更離不開它的身影。外婆那天就是用紅手巾兜著兩斤掛面，幾個雞蛋放在掛面兩邊，掛面上又放了一塊花布。原來今天是姐姐的大生日。

家鄉(xiāng)給孩子過生日一般叫“做生日”，不知道為什么會用這個“做”字，是不是和那天一定要做米粑有關(guān)。米粑是家鄉(xiāng)的美食，形狀和北方的餃子相似，但個頭卻比餃子大得多，而且原料是大米粉而不是小麥粉，對于南方胃來說，對大米有天生的偏愛。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做粑是奢侈的，甚至比過節(jié)還要稀罕，因為實在是太費糧食太費工夫。可是為了孩子，父母還是會想盡一切辦法。雖然做粑是為了滿足食欲，但意義絕不僅僅在于吃，而在于那種程序上的復(fù)雜。做粑需要炒米、磨粉、揉粉、和餡，最后把粑皮捏成薄片包進餡料的那個過程。母親心靈手巧，做粑的動作極其熟練，圓圓的粑皮在手里快速旋轉(zhuǎn)，轉(zhuǎn)眼間就成了薄薄的一層，包進餡料捏合，最后在捏合處按餡料種類壓出不同數(shù)量的褶印。米粑原是白色的，蒸熟后便是晶瑩剔透，既軟又韌，口感極好。幾十年漂泊在外，我也曾去過很多地方，嘗過南北各地美食，但家鄉(xiāng)的米粑依然是最好的味蕾記憶。即便如今每次回到老家，母親還總是不厭其煩地要親手給我做米粑，兒時的記憶又一片片從腦海翻過。

隨著改革開放經(jīng)濟發(fā)展，節(jié)日比以前多了起來，中國節(jié)、西洋節(jié)一個接著一個。我在高檔酒店吃著美味佳肴，開著汽車在各地打卡游玩，留下一張張照片、一條條視頻，可是印在腦海深處的節(jié)日卻還是昔日的記憶。

幾十年來，對節(jié)日的記憶卻依然停留在童年，停留在家鄉(xiāng)，停留在外婆家和表哥表弟一起打鬧的快樂時光。那時思想沒有拘束，靈魂靜靜安放，生活有父母照顧，未來也無須思量。無憂無慮的童年，淳樸自然的家鄉(xiāng)，與其說是節(jié)日的記憶，不如說是對生活的向往。

人生一定有輪回吧，每個人都會長大甚至是老去，從無憂無慮的少年變成閱盡滄桑的老者。就像自己，曾經(jīng)最快樂的記憶是在外婆家，而未來的自己也一定會變成脾氣溫和的外公，給孫輩以簡單的幸福。在每個節(jié)日里，陪著他們一起嬉笑，任憑他們相互打鬧，讓他們盡情享受生活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