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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漢民

唐代大詩人白居易被貶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寫《題潯陽樓》：

常愛陶彭澤，文思何高玄。

又怪韋江州，詩情亦清閑。

今朝登此樓，有以知其然。

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

深夜湓浦月，平旦爐峰煙。

清輝與靈氣，日夕供文篇。

我無二人才，孰為來其間。

因高偶成句，俯仰愧江山。

有誰當?shù)闷疬@樣的抬愛，能和偉大的陶淵明相提并論？

原來是韋江州。韋江州是誰？

唐玄宗天寶十載（751），一個15歲的少年參了軍，由于根紅苗正，出身過硬，身材挺拔，長相俊朗，被選為皇帝貼身侍衛(wèi)，擔任皇宮警衛(wèi)以及朝會、巡幸時的儀仗隊隊員，叫作千牛。

那個時候，大唐帝國表面上經(jīng)濟繁榮，社會安定，楊貴妃、安祿山正得到空前寵幸，皇家耽于聲色，生活糜爛，享樂主義、奢靡之風盛行，一個公子哥兒，能有機會扈從游幸，接觸最高領(lǐng)導(dǎo)，什么排場沒有見過，什么享受沒有經(jīng)歷過，在這個大染缸里，很快，少年變成了惡少。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

這是成為中年大叔后，他自己寫的“回憶錄”中的一段：當年親近皇上，正是無賴少年，橫行街巷里弄，私藏亡命之徒，白天酒樓賭博，夜晚去找女人，警察可不敢管，我是皇家親兵，站崗驪山雪夜，侍奉長楊圍獵，大字不識一斗，只管喝酒癡瘋。

皇帝近衛(wèi)，正是貴族無賴少年的淵藪。

這樣不學(xué)無術(shù)、無法無天、作奸犯科、橫行霸道的軍中惡少，詩人王建有《羽林行》加以描寫并給予強烈諷刺：

長安惡少出名字，樓下劫商樓上醉。

天明下直明光宮，散入五陵松柏中。

百回殺人身合死，赦書尚有收城功。

九衢一日消息定，鄉(xiāng)吏籍中重改姓。

出來依舊屬羽林，立在殿前射飛禽。

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平頭百姓，永遠無法想象，在京師，那些冠冕堂皇和鮮衣怒馬之輩，過著怎樣豪橫、荒淫的生活！

可悲的是，君主和權(quán)貴的胡作非為，要由黎民百姓來買單。漁陽鼙鼓，潼關(guān)失守，玄宗奔蜀，天下幾危，山河破碎，生靈涂炭。安史之亂，成為大唐帝國和黎民百姓的噩夢。失去了皇帝這座靠山，失去了近衛(wèi)這個美差，這個年已及冠、名叫韋應(yīng)物的年輕人彷徨無助，顛沛流離。

正因為經(jīng)歷了苦難，他才看清生活的本來面目，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開始折節(jié)讀書，把筆學(xué)詩。由于天資穎異，加上刻苦用功，居然完成了從荒唐少年到正人君子、從不學(xué)無術(shù)到滿腹詩書、從為害一方到簡政愛民的巨大轉(zhuǎn)變。

唐代李肇《唐國史補》說，成年后的韋應(yīng)物，“立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坐焚香掃地而坐。其為詩馳驟建安以還，各得其風韻?！蹦憧纯矗瑑叭桓呱蟮禄蛴械乐康募軇?，而且詩歌籠罩建安至中唐風韻，與早先貼身侍衛(wèi)的形象何啻十萬八千里！

在滁州任上，韋應(yīng)物寫詩：“邑有流亡愧俸錢?！蹦懵犅?，這是賢人長者對蒼生的悲憫與同情，也是身在官場對朝廷的責任與擔當，與年少輕狂沒心沒肺的心境何啻十萬八千里！

歷任系列低品級官吏后，韋應(yīng)物任滁州刺史，轉(zhuǎn)任江州刺史，再入朝任左司郎中，官終蘇州刺史，后世稱韋江州、韋蘇州。

蠡水匡山流風遠，至今人說韋江州。

49歲，韋應(yīng)物來到江州，擔任江州主官。這一年是唐德宗貞元元年，公元785年。

這個刺史不容易當。

雖然安史之亂早已結(jié)束，但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難以醫(yī)治。到唐德宗時代，藩鎮(zhèn)坐大，安史余緒以及其他軍閥不時反叛，北方尤其是河朔地區(qū)常年在打仗。興元元年（784），唐帝國境內(nèi)同時出現(xiàn)了三個皇帝：一是大唐皇帝唐德宗，逃難到奉天（今陜西乾縣），后又逃往梁州（今陜西漢中），二是“大漢皇帝”朱泚，在長安，三是“大楚皇帝”李希烈，在汴州（今河南開封）。直到貞元二年（786），一系列叛亂才算基本平復(fù)。

安史之亂已經(jīng)給大唐帝國予以重創(chuàng)，隨后的一系列戰(zhàn)爭更使得中原地區(qū)雪上加霜，由此，朝廷財政非常困難，黎民百姓則紛紛南下逃難。

由于江州地理特殊，于南北，處于前線的后方，后方的前線，于東西，處于長江黃金水道和鄱陽湖——贛江水道的丁字路口，雖然江州這塊土地尚未燃及戰(zhàn)火，但需要接待大量難民，需要為朝廷提供重賦。而北方難民欲到贛、閩、粵，必先入江州，再通過鄱陽湖——贛江這條“水上京廣線”（其時，張九齡已開鑿大庾嶺官道，使贛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相連）到達目的地，江州成為難民的落腳點和暫住地。

難民的到來既是好事也是壞事。好的是，移民的增加，帶來了勞動力這一最重要的生產(chǎn)要素，使得更多的荒山荒地得以開墾，從長遠看，加快了江州農(nóng)業(yè)和商業(yè)的繁榮。不好的是，難民的救濟、移民的再流動等，使得官府管理和治理成本增加，稅賦征繳、社會治安、人口管理、逃戶清理等工作量空前加劇。

韋應(yīng)物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來江州履新的。

刺史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執(zhí)行朝廷的賦徭令。江州稅賦很重，“防虞供億，功倍他郡”（唐·獨孤及《江州刺史廳壁記》），百姓生活舉步維艱，在這種情況下，要完成征收皇糧國稅，實屬不易，對于一個具有同情心的人來說，更是一種折磨。忙了一個多月，韋應(yīng)物才有空發(fā)朋友圈：

湓城古雄郡，橫江千里馳。

高樹上迢遞，峻堞繞欹危。

井邑煙火晚，郊原草樹滋。

洪流蕩北阯，崇嶺郁南圻。

斯民本樂生，逃逝竟何為。

旱歲屬荒歉，舊逋積如坻。

到郡方逾月，終朝理亂絲。

賓朋未及宴，簡牘已云疲。

昔賢播高風，得守愧無施。

豈待干戈戢，且愿撫煢嫠。

什么意思？后面12句試著翻譯一下：不是說咱中國“安土重遷”、老百姓安于故土不愿遷移嗎，可現(xiàn)在怎么有這么多人離鄉(xiāng)背井呢？近年來旱災(zāi)嚴重，收成不好，舊稅欠租賬目堆積如山。上任一個多月來，整天處理紛亂如麻的事情，還沒來得及請大家撮一頓，下發(fā)的通知、向上的報告多而又多，寫得手軟，看得眼疼，連信使都說已經(jīng)很疲憊了。然而，江州與其他地方不同，是個要地，以往可是有很多高賢在這里施仁政，播惠風，今天我來了，但愿無愧于鄉(xiāng)親父老。希望北邊止戈停戰(zhàn)，我愿意賑孤寡、濟貧人。

朋友圈一發(fā)，獲點贊無數(shù)。有人留言：九江好地方。有人留言：使君辛苦。有人留言：韋公多恤人之意，極近元次山。有一句，被推為神評論：一意勤勞于民政，此老固與尋常素餐之徒異矣。（【日】近藤元粹）

自貞元元年仲春至貞元三年初夏，在江州刺史任，韋應(yīng)物干了兩年多一點。

按慣例，每年刺史都要行春。行春，就是在春天里巡行屬縣，督促農(nóng)事，觀省風俗。

貞元年間，江州屬江南西道，領(lǐng)潯陽、彭澤、都昌三縣，轄區(qū)相當于今天的九江城區(qū)、都昌、湖口、彭澤、德安和共青城、瑞昌、廬山市，比今九江市轄區(qū)略?。ㄐ匏⑽鋵?、永修三縣在唐代屬洪州管轄）。

貞元二年春天，韋應(yīng)物在行春途中憩息廬山東林寺、西林寺，作《春月觀省屬城始憩東西林精舍》詩，他在詩中寫道：“因時省風俗，布惠迨高年。建隼出潯陽，整駕游山川……今我蒙朝寄，教化敷里廛。”

這次出巡，他一直到達了蒲塘驛。蒲塘在今德安縣蒲亭鎮(zhèn)。據(jù)《古今圖書集成·方輿匯編·職方典》第八百七十七卷九江府部古跡考：“蒲塘驛，唐武德八年置，貞元中改為蒲塘場，咸通五年刺史李章復(fù)置。后改為德安縣，移場于縣之東北一里許。宋仍為驛?！?/span>

“均徭視屬城，問疾躬里閭?！睘榫嬉垡暡鞂倏h，訪貧問苦躬身鄉(xiāng)村，官品為從三品的韋應(yīng)物，還是能俯下身子、放下架子盡力為百姓做點事情，還是能勤勤懇懇、踏踏實實為朝廷盡忠職守。江州經(jīng)楚城驛、蒲塘驛到洪州，是一條官道。蒲塘驛已接近邊界，再往前走是建昌縣，就到洪州地界了。

貞元三年春，韋應(yīng)物又行春至西部山區(qū)一帶，遇上了二十多天的連綿陰雨，路途艱辛可想而知。他寫《山行積雨歸途始霽》：“攬轡窮登降，陰雨遘二旬。但見白云合，不睹巖中春。急澗豈易揭，峻途良難遵。深林猿聲冷，沮洳虎跡新。始霽升陽景，山水閱清晨。雜花積如霧，百卉萋已陳。鳴騶屢驤首，歸路自欣欣?！睔w郡途中，陰雨連綿，山路幾乎無法行走，密林中傳出幾聲猿啼，濕地上印著猛虎新留的足跡，四處似乎都隱藏著危機，但是，清晨來臨，雨霽天晴，百卉燦爛，馬兒歡快地仰首嘶鳴，詩人也乘興而歸。他又寫《因省風俗訪道士侄不見題壁》：“去年澗水今亦流，去年杏花今又折。山人歸來問是誰，還是去年行春客?！?/span>

官員享福，黎民之災(zāi)；官員辛苦，百姓之福。

“高秩非為美，闌干淚盈裾?！惫佼?shù)么蟛⒉皇呛檬?，散亂的淚水沾濕了衣襟。韋應(yīng)物的這兩句詩，既是他內(nèi)心追求寧靜而不得的寫照，也是現(xiàn)實中很多事情不如人意的反映。

2007年在陜西省西安市長安區(qū)韋曲鎮(zhèn)出土的《唐故尚書左司郎中蘇州刺史京兆韋君墓志銘并序》，是由韋應(yīng)物的朋友丘丹撰寫，其中記載：“時廉使有從權(quán)之斂，君以調(diào)非明詔，悉無所供。因有是非之訟，有司詳按，圣上以州疏端切，優(yōu)詔賜封扶風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span>

所謂“廉使”，就是道觀察使。貞元年間，江南西道共有洪州、饒州、虔州、吉州、江州、袁州、信州、撫州等8州，江南西道簡稱江西，由洪州刺史兼任江西觀察使。

韋應(yīng)物任江州刺史時，洪州刺史兼江西觀察使是李兼。李兼在新、舊《唐書》中均無傳，事跡不詳，但有三處記載叫人印象深刻?！杜f唐書·裴胄傳》載：“前江西觀察使李兼罷省南昌軍千余人，收其資糧，分為月進?！薄杜f唐書·食貨上》載：“李兼江西有月進?！薄杜f唐書·齊映傳》：“先是，銀瓶高者五尺余，李兼為江西觀察使，乃進六尺者。至是，因帝誕日端午，映為瓶高八尺余者以獻?！?/span>

“月進”是怎么回事？唐德宗打仗是外行，撈錢是內(nèi)行。唐德宗初年，改租庸調(diào)為兩稅制（戶稅、地稅），入國庫，其他苛捐雜稅，“一切停罷”。但沒過多久，各種稅費死灰復(fù)燃。皇家自己也巧立名目，到處撈錢。各州各道，除正常稅賦外，還有所謂進奉（地方主動向皇帝進獻財物），更有甚者，還有所謂宣索（皇帝令地方和各衙門上供），這些都叫羨余（資金節(jié)余），統(tǒng)統(tǒng)入皇帝的私人腰包。所謂月進，就是每月向皇帝進奉，“以固恩澤?！?/span>

“時廉使有從權(quán)之斂”，意思是，李兼給韋應(yīng)物以及其他州下了個通知，要求在兩稅之外多交一筆錢，以便向最高領(lǐng)導(dǎo)進奉。

面對上級的這一要求，韋應(yīng)物怎么辦呢？韋應(yīng)物說：你這個要求不合理，并不是中央明文規(guī)定的項目，不交。李兼很惱火，上疏告黑狀。韋應(yīng)物也很惱火，上疏據(jù)理力爭。唐德宗命令有關(guān)部門進行調(diào)查處理。最后，唐德宗裁決江州有理：算啦，這錢不用交啦。并賜封韋應(yīng)物“扶風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

地方官員哪來的什么羨余，還不都是來自老百姓。對比李兼的聚斂和貪腐，韋應(yīng)物不僅勤政，而且清廉，不僅心腸軟，而且骨頭硬。這樣的官，更沒有什么羨余。

當官難不難？難，如果你心善。也不難，只要你心狠！

韋應(yīng)物不僅僅是官員，還是詩人。在九江，韋應(yīng)物寫下31首詩。

韋應(yīng)物的詩寫得好不好？多年后，韋應(yīng)物的迷弟白居易說：“如近歲韋蘇州歌行，才麗之外，頗近興諷；其五言詩，又高雅閑澹，自成一家之體，今之秉筆者，誰能及之？”話雖啰嗦，意思就兩字：“不及。”用現(xiàn)代話說就是：韋詩寫得好，我可比不了。于是，就有本文開頭白居易的“俯仰愧江山”之嘆。

韋應(yīng)物寫過不少反映戰(zhàn)亂、批判權(quán)貴、同情民生疾苦的好詩，其擬古、歌行皆不乏佳作，如《長安道》《雜體五首》《鳶奪巢》等。最能代表韋應(yīng)物典型風格和突出成就的，是蕭散沖淡的山林隱逸詩。這一胎息于陶淵明的真淳自然，佐之于二謝的精工鍛煉和王孟的空靈淡遠，呈現(xiàn)出氣貌清朗溫潤、意境灑脫超逸、用筆淡然無意、節(jié)奏從容舒緩的基本特征，表現(xiàn)了中唐特定時期文人士大夫的心靈軌跡，表現(xiàn)了大唐詩人強烈的生命意識，表現(xiàn)了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熱心追求的精神自由。且看他《簡寂觀西澗瀑布下作》怎么寫廬山：

淙流絕壁散，虛煙翠澗深。

叢際松風起，飄來灑塵襟。

窺蘿玩猿鳥，解組傲云林。

茶瓜邀真?zhèn)H，觴酌洽同心。

曠歲懷茲賞，行春始重尋。

聊將橫吹笛，一寫山水音。

這首詩明顯有慕陶效陶的痕跡。也是，到了陶淵明的故鄉(xiāng)，又加上性格清凈高潔，因此，韋應(yīng)物對陶淵明的純真溫潤有會于心，對陶詩的質(zhì)樸真率傾心追慕，便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正像清代王堯衢在《古唐詩合解》中所評價的那樣：“不特其詩效陶，其人亦陶也?！?/span>

由荷戟持劍、豪縱不羈、橫行霸道，到關(guān)注民生、淡遠超逸、醇厚天然，韋應(yīng)物的人格轉(zhuǎn)換和精神升華叫人擊節(jié)稱奇，他的詩歌也流布甚廣。再過很多年，又有一個人說“不及”。

他的原話是：“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

韋詩柳文，吾不如也！說這話的，叫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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