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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媽媽

■ 汪吉萍

媽媽年后就滿八十歲了。雖然身體偶爾也會出些問題，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硬朗的，看上去完全沒有那種老緩、遲鈍的感覺。

媽媽一生育有五兒一女，在那個年代，多兒多女雖然很普遍，但媽媽吃的苦，就是要比一般的女人要多一些。一是因為爸爸一直在外地上班；二是因為媽媽從小就沒有父親，也沒有親兄弟姐妹等家援。

其實媽媽有好幾個姐姐，都是外公的前妻所生。外婆生下媽媽一年后，外公就病故了，那時五個姨都還沒成年。等到四姨出嫁后，她們就坐在一起謀劃，說家里養(yǎng)不起了，老的和小的只能留一個，另一個得另謀出路。那時媽媽剛滿七歲。外婆勢單力薄，她的反抗蒼白無力，最后不得不咬咬牙，帶著女兒，拿一個包袱出了門，嫁給了鄰村的一個男人。有一日，媽媽正在村里玩耍，被路過的小姨抓了回去，還扔給外婆一個響當當的理由：家里沒個男人，幾個姐姐都出嫁了，剩下我一個人住一棟大房子害怕，要妹妹做伴。其實做伴只是個借口，做事才是真的。

媽媽打小就聰明。她每天放牛時，就會邀村里的小伙伴去離外婆所在村附近的地方，希望能看到媽媽。半年里，母女倆就這樣傳遞信息，互祝安好。有一天，她終于忍不住了，交代小伙伴們替自己看好牛，她說去媽媽家拿些干薯片來給大家吃，就再也沒有回來。

媽媽終于又可以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了。繼外公家有好多田地，有一棟很大的、中間有天井的房子，還有兩個女兒。媽媽和她們相處得很好。繼外公喜歡喝酒，整天一起床就開始喝，一直喝到晚上。媽媽那時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提一個錫壺替他去買酒。他把家里的錢都喝光后，就開始賣田地，一塊塊地賣、一天天地喝。但他一點也不糊涂，他老早就看好媽媽，他把自己親生的兩個女兒嫁出去了，準備留下媽媽在家招上門女婿。1949年，繼父把家里所有的田地都賣光了，人也跟著去了，留下媽媽和外婆，守著一棟空蕩的房子而沒有落下地主的身份。

孤苦伶仃的母女，日子過得很清苦，但媽媽還是一天天長大。十四歲那年，她頂替年歲漸長的外婆下地掙工分養(yǎng)家?；蛟S是遺傳吧，媽媽個子高高大大，做事擔當勝過村里的姑娘家，像極了男丁。

媽媽十六歲的那年冬天，村里辦起了掃盲速成班。每天晚上，媽媽撐一盞煤油燈，和村里想識字的人去隊委會聽老師講課。老師是從其他村請來的，只會教人識字。七天后，他就發(fā)現媽媽是個人才，他有意讓媽媽代他上課，他在邊上聽，然后不斷地點頭。有一天，他特意找到媽媽家，邀請媽媽去鄉(xiāng)里教書。能拿工資，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誰都知道是件好事。但當媽媽知道不能天天回家，又不能帶著外婆一起走時，就堅決地搖頭。她的理由是，我不能丟下老娘一個人在家。老師沒辦法，臨出門時說了一句話：小妮子，你總有后悔的那一天。

掃盲速成班的老師教了半個月后，有事離開。第二個老師是城里人，不僅會教人識字，還會教人唱歌。媽媽學歌也快，往往其他人還沒有摸著調，她就已經學會了。那段時間里，她從老師那學會了唱四十多首歌。那時的農村，誰家送嫁迎娶，都得請姑娘唱歌，自然而然地，媽媽就唱紅了十里八鄉(xiāng)。這事傳到縣里，縣里的戲團特意派人過來請人進團。媽媽回答很干脆，還是那句話：我不能丟下老娘一個人在家。

媽媽第三次可以離開農村的機會，是區(qū)委書記給的。區(qū)委書記來村里是年底，正好看到媽媽在給村里的人算工分。這么一位伶俐、機靈的姑娘，別說在農村，城里也很難找到。區(qū)委書記當場點將，說這樣的人難得，區(qū)里要了。結果區(qū)委書記在區(qū)里左等右等，就是沒見著媽媽的人影。

轉眼媽媽就十八歲了，接著她嫁人生子，熬過了所有的苦日子。后來，當我們偶爾問起她曾經有沒有后悔過時，她只是笑著說：這樣的好機會，要說不動心那是假的，但凡屋檐下還有第三個人，起碼也能和外婆說說話，我也早就走了。不過吃再多的苦也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有你們，不一樣享福呀，我很知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