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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的宋版《邵堯夫先生詩全集》

■ 熊學(xué)明

1982年，全國開展第二次文物普查，星子縣發(fā)現(xiàn)了一本1975年從墓葬中出土的古籍，名為《邵堯夫先生詩全集》。情況上報至九江地區(qū)文教處，當(dāng)時負(fù)責(zé)文博工作的吳圣林邀我一道去看看究竟。

該書用硬紙做封皮，外敷絹類絲織物。全書共一百零三頁，黃麻紙，蝴蝶裝，墨色深潤，每頁24列，每列20字幅，四周單欄。在各卷目錄的上端有黑魚尾。版高十九厘米，寬十四厘米，封皮后的第一頁首行即為“邵堯夫先生詩全集目錄”字樣，底頁印有“德祥”印章兩處（未見版權(quán)頁，是原刻未有，還是后被撕毀，原因不明），字占二格，每字為1.5厘米×1厘米；接下就是各卷篇名，字占一格，一般為1厘米×0.8厘米，（但“邵堯夫先生詩卷七”八個字同目錄字體大小又相同）。字體有的雄偉樸厚，有的勁瘦略長。

邵堯夫名雍，謚康節(jié)，其先范陽人，幼隨父遷共城（今河南輝縣），隱居蘇門山百源之上，自號安樂先生，是北宋中葉頗負(fù)盛名的理學(xué)大師之一。他治易學(xué)，好預(yù)言，隱居不仕，但頗關(guān)心時事，臧否人物，與理學(xué)開山祖師周敦頤齊名，并與當(dāng)時名聲很大的史學(xué)家、政治活動家司馬光和韓維、呂公著、富弼等過從甚密。邵堯夫可以說是無書不讀，雖寒暑亦不息。他的詩因“源出白居易，晚年又絕意世事，意所欲言，自抒胸臆，脫然于詩法之外，”因此受到很多人的推崇和模仿。當(dāng)時就流傳有“送我一壺陶靖節(jié)，還他二首邵堯夫”，可見其影響之深。人們常說的諺語“一年之計在于春，一天之計在于晨，一生之計在于勤”就是出自邵堯夫。

詩集共分九卷，收錄318首詩。其中：卷一，72首；卷二，33首；卷三之四（實際上只有一卷，但目錄和正文都是如此寫法，不知何故。），32首；卷五，35首；卷六，33首；卷七，32首；卷八，42首；卷九，39首。第六十頁首行則有“重刊邵堯夫擊壤集目錄”字樣。目錄共七卷，格式同《詩全集》，字體與正文相似。接下便為《擊壤集》正文，卷之一，5首；卷之二，30首；卷之三，33首；卷之四，31首；卷之五，37首；卷之六，39首；卷之七，38首，計七卷213首。

邵堯夫的文學(xué)著作，見于著錄的只有《擊壤集》或《伊川擊壤集》，未見有《詩全集》。星子縣出土的這本《詩全集》實際上是由“詩全集”和“擊壤集”兩部分組成。它們明顯區(qū)別在于“擊壤集”以“吟”為題，有三言、五言、七言不等。為何同一本書會有兩種書名，《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如下記載：“佛語衍為寒山詩，儒語衍為擊壤集，此圣人平易近人，覺世喚醒之妙用”。實際上，“擊壤集”中的作品也屬于詩的體裁，大約是后來編印者見于此，把二集合在一起，按寫作時間順序重新編排，以“擊壤集”為書名，致使我們今天看到的僅有《擊壤集》而無“詩全集”之故吧。

《擊壤集》現(xiàn)流傳的有北京圖書館藏元刻本《伊川擊壤集十八卷》明初刻本二十卷外詩一卷、明成化畢亨刻本、明末毛氏汲古閣刊本、四部叢刊影印明成化乙未畢亨刊本。此外，因邵堯夫道教思想出于華山道士陳博，所以在“道教太元部賤字禮字二號”中，也收入了“擊壤集”。上述各本內(nèi)容都大致相同，但與《詩全集》的篇幅和內(nèi)容都有較大的差異。下面僅以“四部叢刊本”為例，加以比較。

首先《詩全集》目錄雖著有十六卷，實際上只有十五卷，這與文獻記載的“治平三年刊邵子擊壤集十五卷”基本一致。所不同的是比初刻內(nèi)容有增加（有治平三年以后的內(nèi)容），所以冠以“重編”字樣，也是符合事實的，詩句基本上是按照“詩”與“擊壤集”分類編排的。而《伊川擊壤集》共二十卷，首尾一卷，共1307首，基本上是按寫作時間順序編排，其中尚有他人之作，如司馬光、富弼等人的詩句也被收入。

其次《詩全集》共532首，其中有125首未見于《伊川擊壤集》。有的雖篇名相同，但內(nèi)容又完全不一，如兩處都有“聞少華崩”《詩全集》的首句是：“熙寧壬子歲，少華忽然崩”，而《伊川擊壤集》的首句則是：“變化無蹤倐忽間；力回天地不為難”。有的雖只字之差，但意思又截然不同，如《詩全集》“生子篇”中“當(dāng)日吾年四十五，始方生汝為人父，養(yǎng)育教訓(xùn)誠在我，壽夭賢愚計於汝。吾今耆年時七十，爾正方剛二十五，吾教愿汝成大賢，未知天意肯從否”。而《伊川擊壤集》“生男吟”（篇名不同）則為：“我本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為人父，鞠育教誨誠在我，壽夭賢愚系于汝。我若壽命七十歲，眼前見汝二十五，我欲愿汝成大賢，未知天意肯從否”。以上二首詩句都是寫生子（或生男），據(jù)史料記載，邵堯夫生于大中祥符四年（1011）其長子邵伯溫生于仁宗至和三年（1056），其間正好相隔45年。所不同的是《詩全集》“生子篇”明確告訴我們，作者當(dāng)時年已70，詩句中反映其思想活動，時間的交替也合乎情理，況且在“自詠”篇中也有“年將七十待所為”的詩句。而《伊川擊壤集》“生男”篇，則說明作者當(dāng)時45歲，尤其是在“閑詠”中又出現(xiàn)了“予年四十七，已甫知命路，豈意天不絕，生男始為父”與上文自相矛盾。

上述分析表明，《詩全集》的內(nèi)容及所涉及的時間比較合乎情理，令人信服。由此又提出了史學(xué)上曾爭議的另一個問題，即邵堯夫卒于何年？目前多數(shù)史料都認(rèn)為邵堯夫卒于熙寧十年，終年67歲。但宋史疑年錄記載邵堯夫終年76歲。從《詩全集》兩處七十歲的敘述來看，雖說不能確定“疑年錄”提法一定正確，至少可以說邵堯夫終年不止67歲。

該書封面上有手書墨跡，為墓主親屬所作，內(nèi)容為追述死者生平業(yè)績與嗜好。除此之外，無序無跋、無牌記，也無刻工姓名，從表面上很難確定其版刻年代。經(jīng)過仔細閱讀，發(fā)現(xiàn)文中可推其刊刻年代的根據(jù)有三，第一，在《擊壤集》卷一正文前有“敬室蔡弼  重編”字樣，然而查閱有關(guān)史料，均未見有蔡弼其人事跡記載，僅在1961年北京中國書店編的《版本知識》中有“建邑蔡子文東塾治平三年刻《邵子擊壤集十五卷》”。此文似可說明，該集既然是重編，當(dāng)然應(yīng)在治平三年（1066）或這之后的事了。第二，文中詩句很多都是采用紀(jì)傳體描寫，有許多事涉及到具體的時間，如卷八“聞少華崩”詩中有“熙寧壬子歲，少華忽然崩”的詩句。熙寧壬子系北宋神宗在位之年，即公元1072年，這就更明確地告訴我們，此書刊刻時間，最早也不會超過公元1072年。第三，《詩全集》是為作墓主的陪葬品（連同墓主的遺體一起從盛有液體的防腐劑的棺木中出土），查墓主陶桂一的墓志銘，墓葬時間為南宋景定辛酉年（1261），由此推斷，該書在公元1261年之前就已刻成。然而，從1072年至1261年，其間相距180余年，如果把刻書時代定在此期間，未免太籠統(tǒng)，最后筆者發(fā)現(xiàn)文中多處“桓”字缺筆。據(jù)史諱記載，北宋靖康皇帝是趙桓，此書桓字缺筆，大約為避靖康皇帝諱。這位北宋末代皇帝在位時間只有一年，據(jù)此，筆者認(rèn)為，《詩全集》的刊刻時間，可能是北宋最后一年，即公元1126年。該書書品窄小，且?？粐?yán)，或與靖康之難后的國勢有關(guān)。

就目前所知，《詩全集》是邵氏著作國內(nèi)最早的刻本，可謂彌足珍貴。其刻印時間與作者生活時期較近，應(yīng)該說比后來流傳的各種版本的內(nèi)容更真實些。此書不僅對于了解宋代的刻書事業(yè)，研究邵堯夫的思想及當(dāng)時宮廷制度，洛川形勢有參考價值，尤其是對考證邵堯夫的卒年，可補其它史料的不足。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作為宋版古籍屬國家一級文物。2008年，經(jīng)國務(wù)院批準(zhǔn)該書又入選《國家珍貴古籍目錄》。

1978年起，筆者有幸參加了為落實周恩來總理“要盡快把全國古籍善本書目編出來”的遺愿而開展的“古籍善本編目”工作。開始學(xué)習(xí)古籍善本相關(guān)知識，除對本市公共圖書館古籍收藏情況有所了解外，還利用參加省際驗收交流機會看到各地的古籍善本，更結(jié)識了一批從事古籍工作的專家學(xué)者。故對《邵堯夫先生詩全集》的文學(xué)價值及版刻年代作了探討，并專程到國家圖書館匯報請教，得到了他們的肯定和認(rèn)可。行前一直忐忑的心終于平靜下來，隨之而來是一種興奮和激動，當(dāng)時我?guī)缀跏怯每隙ǖ目跉庹f這書應(yīng)該是“孤本”，此語一出，現(xiàn)場沉默了幾分鐘，著名古籍版本專家、國家圖書館古籍善本部主任李致中提醒我說：“小熊??！中國之大，世界之大，你怎么能說是孤本呢？”聽他此言，筆者頓時一陣臉紅，非常尷尬。國家圖書館的一位副館長及時以“九江能發(fā)現(xiàn)宋版古籍了不起”來化解我的難堪。無獨有偶，廬山圖書館收藏的《四明先生資治通鑒》，國內(nèi)僅此一套，被國務(wù)院列入“珍貴古籍名錄”。數(shù)年后，西班牙也發(fā)現(xiàn)了此書，書籍的主人為此專程到廬山圖書館，經(jīng)對照與廬山館的完全一樣。此事對我觸動很大，世界之大，知識之多，凡事都不能絕對。李致中主任讓我深感治學(xué)工作都必須堅持客觀和嚴(yán)謹(jǐn)?shù)膽B(tài)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