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處黃龍寺
■ 沈明明
湘鄂贛三省交界處,一座大山橫空出世,山勢舞動,形同飛龍,故名黃龍山。大山莽莽,深壑流泉,云霧氤氳,自古以來,滋養(yǎng)發(fā)育著其獨特山岳文明。人來了,菩薩也來了。這里,不只有裊裊升騰的世俗炊煙,還有晨鐘暮鼓的低沉律動和禮拜香煙的溫情彌漫。
黃龍山云霧深處,懷抱著一處千年古剎,因山而名黃龍寺。這座始建于大唐的古剎,聲名遠播,那些年,已經(jīng)牽動唐宋皇帝的頂層關(guān)注,善男信女,眾心海會,頂禮膜拜,自不必說。史載公元899年、904年、1015年,唐宋皇帝三次下旨旌表開寺和尚超慧為“黃龍大德祖師”“黃龍祖師”,黃龍寺為“崇恩黃龍禪院”。幽林寂靜之中的黃龍寺,于是赫然蒙恩“三敕崇恩禪院”盛譽,眾多叢林,為之側(cè)目。如果只是皇恩浩蕩,贈匾賜字,也不過如此,時光荏苒,一切都可以歸零。黃龍寺初創(chuàng)時期的熱鬧,漸漸降溫,繼續(xù)下去,極可能灰飛煙滅于浩瀚歷史時空里。然而,冥冥之中,頑韌的生命,總能邂逅自己未來發(fā)展的拐點,黃龍寺也是如此幸運。在沉寂了許多年后,一個機緣,讓黃龍寺破繭蛻變。那一年是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
沒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是年,洪州太守程公孟敦請臨濟名僧慧南入主黃龍寺。“外來的和尚”何許高僧?慧南,師承佛教禪宗臨濟派,在黃龍寺獨創(chuàng)“三關(guān)陷虎,坐斷十方”黃龍宗,成為禪宗五家七宗之一。因為慧南、黃龍寺,完成了黃龍寺到黃龍宗祖庭的華麗轉(zhuǎn)身,自此聲名遠播。
中國佛教參禪,并不是古代印度佛教的修行法門,也不是古代印度“禪那”“瑜伽”等等功夫的中國化,而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借助印度佛教外衣的文化創(chuàng)新,因此,其本質(zhì),還是中國的。從一代宗師達摩“坐禪”,到第五代傳人弘忍的“參禪”,禪宗,一直在汲取老莊哲學(xué)中“坐忘”心力,用以參透天地萬物,銷蝕有無對立,讓有限的生命存在獲得無限的精神意義。禪宗第六代,分裂成北宗神秀、南宗惠能。南北都在參禪,卻路徑不一,神秀主張漸悟,惠能主張頓悟。漸悟派,終于失傳;頓悟派,則枝繁葉茂,生長至今。因為阻隔在各自山頭,頓悟派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便分割為通常所說的“五家七宗”。
嚴格地說,禪宗,一開始便算不得真正意義的宗教,而是一種超然脫俗的生活態(tài)度,或者說,是一種救贖靈魂的人生哲學(xué)。禪宗,沒有頂禮膜拜的偶像,沒有不可褻瀆的神靈,只在做一種功夫,那就是“心齋”,也就是將心力發(fā)揮到最大,讓精神進入一個沒有時空限制,沒有是非糾葛,沒有心靈束縛,沒有生死區(qū)分的空靈世界。漢語里的“禪”,其實結(jié)緣于“蟬”,先哲們觀察發(fā)現(xiàn),“蟬”,可以作繭成蛹,看起來死了,但這不是真的死亡,因為,它可以破繭而出,蝶化為新的生命,看著的生死,不過是生命形態(tài)的轉(zhuǎn)換和輪回。就像花蕾綻放為花朵,花朵生長出果實,花蕾消失了,不是死亡,花朵枯萎了,也不是死亡,因為,花蕾——花朵——果實,依次生死,卻不是三個獨立生命,而是同一生命的不同空間展開方式?!跋s”的蝶化這一自然現(xiàn)象,觸動了先哲們的人文聯(lián)想和心靈會意,于是,有了“禪”的精神解讀。禪的意境里,個別消失了,區(qū)別沒有意義,萬物齊一,一形萬物,“色即空,空即色”。
禪,有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人們用于交流的語言文字,恰好是妨礙人們精神覺悟的主要障礙。于是,“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擺脫語言文字的羈絆和肢解,類似于世祖拈花一笑的心靈暗示和精神直通,才是禪法。“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才是禪的歸宿。與其說,禪宗是在言語說教,遠不如說,是在“傳心”會意,心靈之間,相互直達,才是清除籓籬,“心心相印”。
禪宗“五家七宗”中,黃龍宗獨樹一幟,為了“傳心”,慧南以“三關(guān)”接應(yīng)學(xué)人。所謂“三關(guān)”(“生緣”,“佛手”,“驢腳”),無關(guān)問答,只是喻比偈語,全在意會,無從言說。破三關(guān),接引信眾心思直奔一個妙不可言無生無死無我無物的干凈境地。這一法門,與廬山東林凈土異曲同工,故有禪凈一家的說法。所謂法門,只要得法,處處是門;進得門去,便見真如。
慧南時,黃龍宗廣播善緣,信眾如流,黃龍寺香火甚旺,規(guī)模宏大。大山深處,不再寂靜得只有空山鳥語。進而言之,這里逐漸衍變?yōu)殡y能可貴的文化平臺。除了悠揚渾厚的佛號歌吟,各種文化也相繼結(jié)緣深山,多元文化于此碰撞,互動,交流,溝通,融合。歷史名人王安石、蘇軾、蘇澈、黃庭堅、張商英、陸游、萬承風(fēng)、劉伯溫、乾隆皇帝等先后慕名進山,造訪黃龍寺,流連于此,各有心得,留下大量不朽詩詞文墨。至今,一些摩崖石刻,如“靈源”“黃龍山”“法窟”“三關(guān)”“翠云洞”,雖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卻依然字跡清晰,筆鋒如初。珍貴的歷史記憶不再塵封,裸露在一代一代朝圣者的心眼中。
宋崇寧元年(公元1102年)春天,黃庭堅被貶四川獲赦回到家鄉(xiāng)修水,心緒復(fù)雜,再次登門黃龍寺,其時,多年好友晦堂祖心已圓寂,塔于慧南之側(cè)。黃庭堅燒香拜過慧南、祖心雙塔,情思如泉,成詩一首:“山行十日雨沾衣,幕阜山前對落暉。野水自添田水滿,晴鳩卻喚雨鳩歸。靈源大師人天眼,雙塔祖師諸佛機。白發(fā)蒼顏重到此,問君還是昔人非?”黃庭堅只是文才八斗的俗人一個,說著“雙塔祖師諸佛機”時,未免有些牽強。不過,感嘆物是人非世事難料,則是情真意切未加掩飾的。雖說往事越千年,而今一讀,卻依然有些潸然。
當(dāng)然,潸然還有一個緣由,眼前的“千年古剎”明顯破敗,殘碎瘡痍。昔日的輝煌何時再現(xiàn)?真能應(yīng)驗?zāi)莻€宿命預(yù)言:黃龍寺,休眠五百年,醒來五百年?
屈指算來,是到了那個“醒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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