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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九江丨(鉤沉)李渤和他的《辨石鐘山記》(中)

2023-03-13 19:19:00   掌中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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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渤和他的《辨石鐘山記》(中)

■ 劉文政

《辨石鐘山記》保存了重要的史料?!妒娚接洝烽_篇“《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B道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響若洪鐘。因受其稱’?!钡诂F今能見到刊行于世的《水經》和《水經注》諸版本,如明代的黃省曾本、朱謀瑋本、嚴忍公刊本,清代的沈炳巽本、趙一清本、全祖望本、聚珍版戴震本,至近現代王先謙《水經注》合校本、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印行的王國維《水經注》校本及1995年1月岳麓出版社出版的以王先謙合校本為底本的點校本,都未見上述這段文字。

為什么不見了呢?學者們根據李渤的引文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探討和考證。

首先認定原本肯定有這段引文的記載。為《水經》作注的酈道元是北魏人,距李渤作記只300來年。年代不算久遠。李從《水經注》引用這段文字應該是靠得住的。

我們現存諸版本中也可以找到蛛絲馬跡?!端洝酚小芭頋煽h西”條。即今鄱陽湖口的記載。酈道元在此段廬水條下注:“秦始皇、漢武帝、太史公司馬遷咸升其巖(廬山三石梁),望九江而眺鐘(石鐘山)、彭(彭蠡湖)焉?!苯褚娽B注還保存了對距離石鐘山九公里大孤山即孤石(今稱鞋山)有詳細的記載?,F存諸版既提到了石鐘山,又對它周邊的小山都有記述,斷不會撇開它而不錄。

到底問題出在哪里?王國維先生《觀堂集林》載有酈注多種版本跋文。從跋文得知,南宋所見初刊本,僅殘存十一卷有奇。另王見明《永樂大典》本,河水至丹水二十卷,雖知有張穆所?!洞蟮洹啡?,而未及見。說明《水經注》到南宋就見不到完整的版本?!队罉反蟮洹芬仓皇占揭粋€殘缺本。所以,以后各版本都是東拼西湊,殘缺不全,不可能憑空補齊。李記那段引文正好在殘缺之列。幸好李渤在文中把它完整地引用了。否則,后人就無法知道《水經》和《水經注》中有石鐘山的條目。

宋元豐七年距南宋也只四十多年時間。蘇軾當時未必能見到一部完整的《水經》和《水經注》版本。蘇記中的那段引文應該是從石鐘山李渤《辨石鐘山記》刻石中轉抄過去的。因為蘇軾第一次到石鐘山與吳文干刻石只稍滯后250年。當時刻石應該沒有損毀。

由此可見,能保留古籍中的這一珍貴資料,李渤的《辨石鐘山記》是唯一。功莫大焉!

為什么蘇軾的《石鐘山記》那么火紅,而早于他280多年的李渤的《辨石鐘山記》后代卻一直火不起來呢?那是因為遭到了蘇軾的嘲笑。蘇在《石鐘山記》中毫不含糊地“笑李渤之陋”。李渤17歲寫的文章,雖然李渤后來比蘇軾的官階大,但文學方面的聲譽卻敵不過蘇軾。李渤的《辨石鐘山記》被這后世的大文豪致命一擊,還能紅得起來嗎?

李渤這篇文章到底陋不陋,可笑不可笑?值得探究。

蘇軾在《石鐘山記》中有一警句:“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他之所以說李渤記陋,是認為李在文中提出的觀點是未“目見耳聞”而得出的“臆斷”。其實,對于石鐘山李渤的目見耳聞比蘇軾多得多。他在白鹿洞讀書多年,鄱陽湖口就在不遠的東面。他“尋綸東湖”,連釣魚都到那里去,那是熟識不過了。蘇軾才第一次路過,下車伊始。在熟識的程度上能比得過李渤嗎?李對于石鐘山的考察那是花了功夫的。“尋綸東湖,沿瀾窮此,躋崖穿洞,訪其遺蹤?!迸柿搜拢@了洞,還考察到了水的盡頭。蘇軾只是坐在船上看看風景。那差得遠。

李渤“次于南隅,忽遇雙石,敧枕潭際,影淪波中?!睘榇穗p石他反復走訪湖濱老百姓。老百姓告訴他此石“有銅鐵之異”。李渤對老百姓的話進行驗證,敲擊了那雙石,一聽“南音涵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余韻徐歇?!笨墒翘K軾來時雙石被浪沖塌或淹沒。他沒見著,無法“扣而聆之”,當然無法理解李渤所說的一切。湖濱百姓世代生于此,是很懂得石鐘山的。李渤“詢諸水濱”,求取真知。而蘇軾說“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不肯枉過。明眼人一看,兩人境界便立分高下。

李渤在這一帶生活多年,熱愛這方樂土。他認為是鄱陽湖的水滋潤了石鐘山,山上的石頭凝聚了大自然的精靈,成了“石鐘”,所以才能發(fā)出有“銅鐵之異”的奇妙聲音。這個思想認識高度不是一般人所達到的。也很難被一般人所能理解的。蘇軾卻說:“而陋者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這樣的指責,對李渤真是不公平。

石鐘山名的由來,是多元取向的,遠非一經“目見耳聞”便可奏效的。李渤與蘇軾同樣“目見耳聞”,卻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就拿蘇軾自己來說,他六月份到石鐘山,正是汛期,鄱陽湖水位高。他看到與聽到的是“則山下皆石罅,不知其深淺,微波入焉,涵澹淜湃而為此也”?!坝写笫斨辛鳎勺偃?,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比绻谏钋锘蚨緛?,看到的就非如此。曾國藩在石鐘山與太平天國軍轉戰(zhàn)多年,春夏秋冬四季“目見耳聞”,所以他就看出了蘇文的破綻。他說:“石鐘山者,山中空,形如鐘。東坡嘆李渤之陋,不知坡亦陋也。”彭玉麟作為長江水師提督駐守石鐘山多年。他在《石鐘洞序》中說:“沒事濱江倚湖,冬潮落,則門出焉。透漏玲瓏,莫可言狀。蜿蜒行,屴崱如龍。左右旁通,上下數疊,曲折寬敞,可容千人。蓋全山內空,如鐘覆地。而上鐘山亦多空洞,且上銳下寬,似疑以形論,不以聲論。蘇子所謂‘窾坎鏜鞳,噌吰如樂作者’,乃過其門,未入其室也?!?/span>

湖口“三老”之一的楊賡笙在《登下鐘山感蘇記賦》中也嘲笑過蘇東坡:“莫漫嗤人簡陋多,強詞可奈長公何?鴻泥只向湖邊印,鳩杖從無洞里過。釜覆罄垂形宛在,水撞石搏意全訛。文章信美仍疏漏,夜半扁舟誤老坡?!?/span>

當然,蘇軾的《石鐘山記》從文學角度來欣賞那是很有藝術價值。蘇公以其淵博的學識和機敏的聯想,頗富個性色彩的解說,為石鐘山更增添了人文的魅力。但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考察,蘇說并非千古定論。他笑李渤陋,其實后來也多人笑他陋。


石鐘山命名的多元化取向

石鐘山的名字,最早見于古籍是在漢代,桑欽《水經》云 :“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鼻宕踔冊凇督骺脊配洝分杏衷疲骸坝硎杈沤?,石鐘山正其疏鑿遺跡。”從近年山中泛舟崖考古發(fā)掘,其中遺存資料證明,商周時期確有人類在此從事漁獵活動。但石鐘山山名的來歷,為什么稱這個名字,其根據是什么?數千年來,歷代有識之士各抒己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至今還沒有一個為大多數人所能接受的定論。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說,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響若洪鐘,因受其稱。酈道元此說,李渤說他“謬”,蘇軾說他“簡”。其實他是最早提出這一命題的,是以聲命名的始祖。

李渤見“雙石”(即石鐘),扣而聆之,南音涵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余音徐歇。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山中的石頭敲起來作鐘響,所以叫石鐘山。

蘇軾則認為是,山中空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發(fā)出噌吰、窾坎鏜鞳之聲。他故弄玄虛地說,這聲音像周景王之無射(古鐘)和魏莊子之歌鐘(古鐘)的聲音一樣。所以才叫石鐘山。

蘇說與酈說相近,與李說相悖。但三說有一共同點,就是都從聲的角度來找命名依據。姑且叫“以聲定名”論者。

明代景泰以后,有人對以聲定名提出質疑。邱浚在《后石鐘山賦》中說:“石之在水兮,不能自鳴,必風濤之搏激兮,然后滂濞而訇砰。風或有時息,波亦有時而平。名山者,顧(反而)舍其天然常有之巍巍,而下取夫適然作輟之硁硁。吾恐古君子正物名以明民,不如是之浮緩不情也。”意思是說,以聲命名不對,風浪撞擊有聲,無風凈浪沒有聲音怎自圓其說呢?

羅洪先在其《石鐘山記》中說得更直白:“余過湖口,臨淵上下石鐘山,皆若鐘形,而上鐘尤奇?!辈⒅赋觥皷|坡艤涯,未目其麓,故猶有遺論?!边@是“以形定名”論者的觀點。清代的曾國藩、彭玉麟等都支持羅洪先的說法。

晚清胡傳釗又提出了個“聲形兼俱”論。他在《石鐘山志·序》中說:“水石相搏,響若洪鐘,其聲奇;上銳下廣,中空而如鐘,其形奇?!?/span>

20世紀80年代,湖口人劉榮喜撰寫過一篇《湖口石鐘山山名探考》。他著重從兩個方面進行探討。一是從地質角度,他認為上下石鐘山都是由石炭紀的石灰?guī)r所構成。數億年前,石鐘山地區(qū)曾是一片溫暖的汪洋大海,屬古揚子海槽的一部分。構成石鐘山的石灰?guī)r,就是在那種特定的環(huán)境下緩慢形成的。石灰?guī)r是一種沉積巖,主要由碳酸鈣組成。在沉積過程中有其它物質混入,如鐵礦等其它金屬物質。因此敲起來作叮當金屬聲。

另一方面他從訓詁角度對“鐘”字進行考證。他說,石鐘山名最早見于漢代,那時鐘的含義與現代不同。公元1世紀許慎的《說文解字》說“大鐘謂之鏞,從金,庸聲”?!扮?,樂鐘也?!本褪钱敃r的編鐘之類。如在漢時說石鐘山“如鐘覆地”,那可是特大的鐘,當名“石鏞山”。所以他對以形定名也持否定態(tài)度。他對石鐘山定名提出這么一個設想:上下兩座石鐘山及其內外似有無數架編鐘,而每一個石灰?guī)r小洞穴就如一個單個鐘。由于每個洞穴大小不一,形狀不同,石灰?guī)r構造質地不一樣。微風吹來,回音震蕩,循環(huán)往復,經久不絕,酷似演奏編鐘一樣。這就是他認為石鐘山山名的由來。

石鐘山得名緣由本來就具有多元性。石鐘山是比喻式的稱謂。構成比喻的二者有某一相似點,或某些相似點。而相似的認定,帶有很濃的主觀色彩,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像“淮陽”“山陰”這一類解說式的地名只有唯一性。所以對石鐘山得名的探考成為了一種學科。它的結果倒不很重要。但在探討過程中引發(fā)的哲學、社會學、地學、生態(tài)學乃至訓詁學等等方面的問題倒很能吊起了人們的求知胃口。比如李渤“若非澤滋其山,山含其英,聯氣凝質,發(fā)為至靈,不然則安能產茲奇石乎?”這種把對大好河山的熱愛的社會學心理提高到這一玄妙的高度,確實讓人深思不已。

蘇軾“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告誡人們對事物作結論前,要注重親自搜集第一手資料,不可妄加臆斷。無論是過去、現在,乃至將來,這一哲學觀點,對文人來說都是金玉良言。

羅洪先、曾國藩、楊賡笙等人對蘇說的質疑中都貫穿了一個哲理:看待某一事物既不能主觀臆斷,也不可以偏概全。要全面地,客觀地,由表及里地分析研究,而得出科學結論。否則,笑人陋者人笑陋。

在諸說中,李渤也是能存于世的其中一說,何陋之有??。ㄎ赐甏m(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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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坤

責編:劉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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