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冠山的古樹情愁
■ 梅 方
湘、鄂、贛三省交界的黃龍山,因黃龍寺而揚名。在黃龍山東北山麓有座道冠山。
道冠山起駁于全豐鎮(zhèn),沿修河源頭干流向東延伸,止于古市鎮(zhèn)的長湖村。山體如同一條臥龍匍匐于黃龍山東北側(cè),山峰起伏跌宕,主峰凸起,遠看如印,如冠,當(dāng)?shù)匦蜗蟮胤Q為道冠山。我就出生在道冠山尖頂南山坡臺階處的許家屋。
許家屋自然村雖不大,但是個很有故事的地方。村內(nèi)古樹成群,樹齡都在千年以上,如一對皂角樹,一雌一雄,胸圍近四米的兩口子,每年都是雄的開花,雌的結(jié)果,和和睦睦,陪伴著村民。還有苦櫧樹、女貞樹、青錢柳、柞樹等等,老樹新枝,年年繁茂。一棵古松樹胸徑超三米,樹齡千年,樹冠張開,枝丫向四周婆娑伸張如傘蓋,彎曲卷伸如流蘇,樹枝末端伸展到離地一米多的高度然后梢部又向上彎起。夏日中午,小伙伴喜歡聚在松樹下乘涼玩耍,還可以抓住松梢蕩秋千。外出時,在幾公里外的山下就能看到高高聳立在山腰的大松樹,特別醒目,也特別彰顯著獨有的個性和品格,老樹成了村落的象征。
在樹邊生活的人無感地享受著老松樹帶給自己的安逸,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dāng)然,從沒有人想到這都是環(huán)境的饋贈和古樹的奉獻。老松樹如同一位寬厚的老者,呵護著村民,只有付出,從不索取,哪怕對其不敬,也未曾生氣。如,山下水田多,田中泥鰍、黃鱔既是一種美味,也是那個年代改善生活的珍稀佳肴。每到夏季,山上的后生就會動起心思,張羅著晚上到山下去抓泥鰍。夜間抓泥鰍的必備工具是一把自制的竹鉗子,一個竹篾簍,一個燃燒照明用的吊籃。富含松節(jié)油的松材是最好的照明燃料,但這種松材難找,只有老松樹上才有。所以,每年春夏行動前,就會有村民爬到樹冠上鋸松木結(jié)節(jié)。老松樹總是寬容村民的造次,從未聽說有誰對松樹的不敬而遭受過懲罰。
傳說老樹會成精,許家屋這棵松樹有靈性,是棵福樹。起因是20世紀80年代左右,我們這撥孩子先后七個考取大學(xué)。在那個年代,一個鄉(xiāng)都難有幾個大學(xué)生,在一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大山里,一下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找不出任何的理由,自然想到了這棵松樹是福樹的緣由。從此,這棵樹更神了,聲名遠揚,傳為美談。
我這一代正好趕上生育高峰期,兒時伙伴很多,很熱鬧,老松樹就如同自己家的老人,見證我們的童年。也許正是因為老松樹,我們兒時充滿著快樂,大人和小孩在一個大集體里其樂融融。
許家屋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小伙伴有幾十號人,盡管那時物質(zhì)匱乏,生活清貧,但自給自足的生活很愜意,人們無憂無慮,和諧而滿足。在兒時的記憶中總是一幫小朋友玩土游戲,跳繩、陀螺、五子棋、跳房、踢毽子等等,很豐富,戰(zhàn)場就在陰涼的大松樹下。
就這樣,我們與樹、與林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老松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及埋下的珍惜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種子到后來才突然意識到。我上的是與林有關(guān)的大學(xué),就是這么巧合,這輩子與樹和林結(jié)緣。農(nóng)村孩子沒有見過什么世面,在填報志愿時腦子里沒有任何概念,非常隨性,當(dāng)時唯一閃過腦海的是老松樹,第一志愿就填了林學(xué)院,稀里糊涂地就這么開啟了人生事業(yè)旅程。
其他幾位估計差不多,可海對文科感興趣,這個上下幾代都未出過縣界的貧農(nóng)一家前后腳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可海是老大,與我同年考上。老二可國晚兩年考上。
山村里考上大學(xué)的還有福林和金華。福林從小就學(xué)習(xí)好,是老師眼里的優(yōu)等生,年年三好學(xué)生,可讓人羨慕了。金華是個女孩,也是我們這批人中唯一的女生。她本身的條件一般,家里三代同堂,因為她爺爺?shù)拈_明,支持女孩上學(xué),才成就了她的夢想。她家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她弟弟比我們都小,是70后,他的大學(xué)最有名,用現(xiàn)在話說是211或985重點大學(xué)。
最后一個大學(xué)生是我侄子。也許是老松樹的元氣快耗盡了吧,這最后一個的大學(xué)層次也相對弱些。他也是處在這幫孩子的隊尾年齡,等他上大學(xué)走后,大隊也改成了村,片區(qū)小學(xué)和大隊中心小學(xué)全部撤掉了,上學(xué)要翻山越嶺地跑到鄉(xiāng)里去。隨著上學(xué)路途愈來愈遠,加上學(xué)雜費、生活費越來越貴,農(nóng)村家庭慢慢難以承受,再后來大部分農(nóng)村孩子就不上學(xué)而跟隨大人出去打工了。
隨著人口不斷外流,村里的人氣越來越弱,除了過年時在外打工的回來,平時留守在村里的只能是老弱病殘和那些尚不能外出賺錢的小不點,村里越來越死氣沉沉,充滿著蕭瑟和衰敗氣氛,老樹也感到了寂寞。盡管遠離的孩子們長大成人,但心中的那股鄉(xiāng)愁總充滿松針的味道。
幾年回去一次,只要到了能望見老松樹的地方,感覺是已經(jīng)到家了。進村必先經(jīng)過松樹下,每次都得仔細端詳端詳,看看橫亙在路上且暴凸在外、猶如巨蟒匍匐在地的大樹根,望望樹梢,瞧瞧樹干,感受一下樹干鼓出來松脂的芳香,既是內(nèi)心對老樹的關(guān)心,也是跟老樹打招呼,告訴她我回來了。
越來越感覺到老樹的孤獨。每次走過老樹下,內(nèi)心總感覺一絲悲涼,不知怎的總是聯(lián)想到我奶奶,我奶奶84歲時走完了人生旅程。爺爺走得早,在我爹未成年時就走了,奶奶一個人拉扯大六個孩子,老了又幫著帶大了我們家和叔叔家共10個孫子輩孩子,在我高考那年奶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一個人整天孤獨地躺在床上,憑著一口氣堅持著,直到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中午趕到家后不到兩個小時她就走了,原來奶奶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隨著時光流逝,慢慢能感覺到一絲的變化,覺察到松樹下的環(huán)境越來越臟亂了,沒有了人氣,不像以前老樹下總是人來攘攘,地面總是干干凈凈,而是到處散落著雜草、枯枝落葉,連附近的村民房舍都覺得破敗橫秋了。后來,發(fā)現(xiàn)老樹根部建了個小磚房子,靠地面樹干被房子圍著,靠路側(cè)的墻留著一個小洞口,說是某某保護松樹砌的墻,那個口是為了方便給松樹燒紙錢。此時此刻,心里閃過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再后來,村里移民到縣城了,除了一兩名老人不愿離開故土堅持住在老宅外,都走了。我回家探親也很少到山上去,盡管每次都惦記著,也想回去看看,但總是因種種原因難得回去一次。
2008年,許家屋遭遇一次森林大火。大火是因山下引起,由于人口外遷,退耕還林,茅草都長起來了,一旦火起,很難控制,從山下往山上竄,隨著山風(fēng),火很快蔓延。盡管古樹群和山火之間有一條路隔離著,但突然,一股火焰從空中掃過老松樹的梢頭,松樹著火了。過火后,老樹死了。我是年底回去過春節(jié)才聽說的,聽說后心里難受極了,就像失去一個依靠似的,一直到現(xiàn)在,每每想起還是耿耿于懷。
除了古松樹徹底沒有生命跡象之外,其他的古樹都大變樣了,沒有了以前那種生機盎然的水靈,樹葉變得細而疏了,顯得干不拉幾、無精打采、憔悴不堪,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場景和生境,卻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樹相,好像生無可戀的樣子,甚是奇怪。后來才聽說往東一公里左右的魯家屋那棵胸徑近2米的古松也被山火燒死了,魯家屋其他的古樹群也好不到哪去,破罐破摔、生無可戀似的。
古松死去十幾年了,干癟的軀干依然矗立在那,如同一具僵尸,枯死的樹干徑級似乎只剩原來的一半了。每次看到此情此景,內(nèi)心都很受觸動,很傷感,會想起兒時與老松樹相伴的情景,會想起奶奶,就有止不住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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