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支煙那樣行走
□樊健軍
那一連串的動作是這樣完成的:關(guān)燈,閉門,之后是木質(zhì)的走廊,直線條的足音。二十秒鐘后,也許不要二十秒,他不僅下了樓,而且到了這幢舊樓底部的出口。再往外走,就是午夜的街道了。這樣的時候,他需要一支煙,一個白色的思想者。它能夠在他的指間燃燒,密語。它的碎片會在風(fēng)中飛飛揚(yáng)揚(yáng)。
他真就點(diǎn)燃了一支煙。火光閃處,他是一棵樹的表情,或者一片白堊紀(jì)的巖石。樹的厚度長在那兒,時間的苔也結(jié)滿了巖石。他行走在那樣的苔上。他的指間有了煙的溫暖,他的掌心多了一顆心臟。一個人走不出兩個人的腳步聲,而他有理由握著兩顆心臟一起走,一起深入。
他在離開,距離自己的身體越來越遠(yuǎn)。他坐在一棵樹的頂端,或者一幢樓的某扇窗口,甚至?xí)谂紶栵h過的一朵云彩之上。他就坐在那兒,俯視著一個人,他正在熟悉的街頭行走。他是一個人,他的指間夾了煙,他的包挎在他的右肩。他的身影被樹的影子蓋住,他能夠走出來,可很快又被另一棵樹吞沒。無數(shù)的樹還等待在他的前方。屏蔽,脫出,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他干脆走到了某棵樹下,走到它的陰影里。他可以完全讓它淹沒,不留一絲痕跡。他看不到他的身體,他潛藏在樹蔭底下,被黑暗徹底包圍。
這樣的時間,街道已不是原來的街道了,它成了一條蔓延的峽谷,空曠而又冷寂。他站在峽谷的入口,風(fēng)從另一個方向卷過來,裹挾著一種細(xì)碎的銳音,像有什么東西被它撕裂了。他在想,也許應(yīng)該有一匹馬,逆著風(fēng)的方向奔跑。但事實(shí)上他只能借助他的身體,借助于接觸地面的兩條腿,一步一步,像一支煙燃燒的那樣,緩緩離開自己的軀體。他一個人走在黑夜的峽谷里。他得走過幾個這樣的地方,一家燈火輝煌的店鋪,它的燈光橫切過來,有點(diǎn)像一個光明的強(qiáng)盜。而且它放大了它的光明,門前的幾棵樹褪去了黑色的外衣,干凈地裸露了。他必須穿過去,穿過那一抹光明的暖色。他的身體將被那片短暫的光明照亮。他毫不猶豫地墜入了它的懷抱。
坐在店鋪里的是個女人。她安靜在那片暖色里,一動不動。她沒有看見有一個人從她的店門口走過。也有可能是經(jīng)過的人太多了,她注意不過來。也許還有沒有注意的必要。她穿著紅色的羽絨服,埋頭做著另一件溫暖的事情。她的手里是紅紅黃黃的一堆線,一件衣服的樣子現(xiàn)了出來。它會包裹一個身體,帶著一個女人的體溫,甚至還有女人的體香。這一眼已經(jīng)看得夠多的了,可他還想看得更多更仔細(xì)一點(diǎn)。那么晚,她還亮著燈,還做著一些溫暖的事情。一個人,滿房的光明,是不是有些奢侈。但是他沒有時間了,只差一步,就要進(jìn)入另一重黑暗。他來不及細(xì)想,身體已先他一步跌入了黑色。他的掌心似乎還留在身后的光明里,有一股穿透身體的炙熱。那支煙正在行走,像他一樣走在屬于煙的路上。
下一個地方是丁字路口,三道峽谷的交匯點(diǎn)。他的前面是兩個不同方向的黑暗,他的方向在右邊,必須右拐,摸索著折成九十度的墻壁,不,也許是巖石,一直向右,進(jìn)入另一條峽谷的腹部。他沒有馬,可他有兩條腿。他的指間還有煙,燃燒的煙,溫暖著他的掌心。溫度像螞蟻一樣順著他的手臂往上爬,然后右拐,也是右拐,眨眼就到達(dá)了他的心臟。他聽得見他的腳步聲,有點(diǎn)像千年溶洞滴水的聲音,一滴,又一滴,但是沒有回響,他的腳步聲好像被黑暗吸干了,一絲殘余也沒有。只有煙燃燒的聲音,一絲一絲,像煙的灰在飄。
偶爾會有車燈掃過來,幾乎像閃電一樣快捷,在沒有意識到光亮之前,它就已經(jīng)消失了。也許這樣的時間,這樣的街頭,并不適宜它的存在。它好像撞毀了什么,或者碾碎了什么,不得不匆匆逃離現(xiàn)場。而他,有可能就是那個趕來收拾殘局的人。但,它并沒有給他留下什么。這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峽谷。除了從北方跋涉而來的冷空氣,之外就什么也沒有了。
有時也會有例外。有那么一個晚上,三岔口那里一片燈火通明。待他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在街道的另一個拐角,多了一盞裸露的燈火。一個男人,正彎著腰在一塊木板上忙活著。他埋著臉,也就猜不出他的年歲。有可能是個中年人,像他一樣,他的身體瘦小而彎曲,當(dāng)他貼近木板的時候還以為他是個孩子。之后是鋸木頭的聲音,氣 槍沖擊槍釘?shù)穆曇?。沒有人圍觀他,他一個人就將整條街?jǐn)嚨眯氯?。他很想走過去,讓他關(guān)掉一下燈火,然后給他一支煙,黑暗里就會有火光一閃,煙就點(diǎn)著了。
可他終究沒有走過去,而是在離他幾丈遠(yuǎn)的地方擦身而過。他找不到接近他的理由,似乎很懼怕那樣的燈光。走過去了,又抵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他記起了白天的一個景象,那個拐角的對面,一個絕對的角落,是一家花卉店。黃的花,綠的草,蔥聳的葉片。那是一些孤獨(dú)的植物,在一個寂寞的角落獨(dú)自喧鬧。他很想知道,這樣的夜晚它們還在不在那里,如果不在那里又會在哪兒呢。
最后,他只能前行了,繼續(xù)右拐,進(jìn)入又一條峽谷,可是時間并不久,他又得左拐,折入另一條更窄更深的峽谷。假如前面的峽谷還有些暗淡的光芒,這里卻是不折不扣的極夜。他的腳像是深陷在黑色的泥沼之中,每走一步都得非常小心,否則會跌入更深的泥沼。他的面前似乎懸掛了無數(shù)的黑簾子,他必須掀開每一扇簾子才能進(jìn)入下一個空間。那些簾子好像是鐵做的,冰冷,而且還帶著金屬的鋒利。也許一不小心,它就會將他的身體咬出一道缺口。他只能借助掌心的煙火,這峽谷里的太陽,一步一步,往深處走去。煙的灰燼在窣窣往下掉,它的道路快到終點(diǎn)了。后來,他不得不扔了它,看著它劃出一根漂亮的弧線跌落在峽谷的地板上。那一瞬間,他好像狠狠地將自己甩了出去,將整個世界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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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鐘千惠
責(zé)編:許欽
審核:楊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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