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來夫妻老來伴
□戴成標
鳳在生時的確漂亮,那時她才十五六歲,可該長開的地方都長開了。一身趕不上她發(fā)育的衣裳,怎壓抑得住她蓬勃的身體。她是我細姐夫的大妹,那次她是來鎮(zhèn)上參加中考。
鳳沒考上高中。
第二次見到鳳是兩年后,那時我家正建磚瓦屋,她和她父親來我家?guī)凸ぃ鋵嵥赣H是帶著目的來的,我父母和我哥嫂也與她父親的意圖相當,只有我和鳳不知兩家大人的“陰謀”。
那時的鄉(xiāng)村很少有戀愛一說,哪怕你有飛天本事也由不得你。對彼此的認可多半由大人把關(guān),接下來是好是歹就看命了。我和鳳的父母算是對我們負責(zé)的,他們沒聽信別人,決定相互對我和鳳過過考。母親考鳳的題目是洗一大腳盆衣裳,嫂子則充當監(jiān)考官。與此同時,鳳的父親也在考我。
我之所以知道老人在考我,是因為我哥在不停地催我去換衣。那年我學(xué)木工即將出師,借師傅的話說,我正是扛大錘的時候。怎會要我去換上那身出客的衣裳呢?當看到鳳的父親時我倏地明白了。早就聽母親吩咐細姐給我說個親事看來細姐是準備把她小姑子說給我。
可我想自然點,我向來崇尚自然,總覺得公園里修剪的花木美是美,可還是沒有山上的花木美得自在。想著我若穿得像個新郎官樣,擎著斧頭扯著鋸,對付那些粗木大料也太不倫不類了。但拗不過哥的再三催促,我從小就有點怕他,便進了房。一件綴了顆與原來扣子有差異的鐵灰色線布褂,一條嶄新的黑色的確良褲,不知是被母親還是嫂子從箱底里翻出來,齊齊整整地疊在箱蓋上。那條褲是哥扛木方去湖北掙錢給我買的,除了過年穿,平日里可舍不得穿了。
我的“成績”應(yīng)該還可以,我發(fā)現(xiàn)鳳的父親一直笑瞇瞇的,那可不是出于禮節(jié)上的笑。笑由心生,老人應(yīng)是發(fā)自滿意的笑。那我肯定過關(guān)了。相比而言鳳的“成績”就不太理想了,原因是嫂子相當忠于職守。她拿件鳳洗好的衣服給母親看,跟母親提示領(lǐng)口、袖子洗得還不那么清爽。說鳳的個子略矮了點,皮肉長得有點頑,膚色也不白。
換哪個都聽得出來,嫂子的言下之意是鳳配不上我??赡赣H卻說:“有這個樣子也可得,剛出學(xué)堂門哩,要求不能太高了。個子矮點是年紀還沒到,嫁了人還會長的?!?/span>
母親那時一直擔(dān)任大隊婦女主任,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但一生無私,上不畏官下不欺民,調(diào)解家庭矛盾,講起公家的政策也頭頭是道,就連包村干部、上海知青都崇拜她。嫂子見母親如此表態(tài),自然也就不敢吱聲了。
鳳在當天就回了家,說次日要去外地幫她大哥帶女兒。幾天后,出于大人的催促,我給鳳寫了封信。信寫得很正式,字里行間沒表示我對她有什么好感,有多么眷戀。但很快她就回了我的信,內(nèi)容寫滿了三張信箋。信中既回復(fù)了我提出的問題,也向我家每個成員都表示了問候。接下來向我敞開了她的心愿,說她最怕的是一生與泥土為伍,與烈日、風(fēng)雨為伴。說她出去是想在家鄉(xiāng)辦企業(yè)。鳳的字看似略草,卻個個寫得端正、大個,不像女人的字跡。我是從她那封信開始對她產(chǎn)生好感的,從此,我不斷給她寫信。從語言曖昧,到熱情洋溢,再到暗示喜歡她,最后我明確表示非她不娶。
那是一個充滿希望的春天,和煦的春風(fēng),將我的情感灌進了鳳的心田。我沒承諾能幫她擺脫種田的命運,但我承諾保證會愛她一輩子?;蛟S是這句話打動了她,也或許是愛的力量。但我寧可相信是我們彼此的愛,使她卸下了不敢面對種田的重負。在當年那個碩果累累的秋天,鳳被我的真情召回了。她不好意思說是為我而來,而是說回家?guī)退赣H采摘油茶,可我知道她是為了我。
不用多說,接下來鳳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我的妻。
嫂子沒看走眼,鳳看似眉清目秀,身材婀娜,但她真不會做女人做的事。什么針線活呀,打豆腐呀,等等都不會,家里來了幾個客會慌得她手忙腳亂。
母親也沒看走眼。
鳳嫁來不到一年就分了家,次年就生下了我的女兒。正當我們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時,母親提出要分家,她說崽大分家樹大開椏。
理由堂而皇之。
這下可就苦了鳳,我長年在外做木工,五六畝田地一下子全拋給了剛出學(xué)堂門、從未捻過鋤頭柄的鳳。對于在大樹下躲蔭慣了的我來說,猛然要負起家庭的重擔(dān),我真的心慌不已。可鳳卻很從容,她把生產(chǎn)和生活調(diào)配得井井有條。
六年后,日子終于過得有了起色,不但還了所有因結(jié)婚欠下的債,豬欄里還有兩頭正長膘的架子豬。鳳有打算,準備賣了豬就買臺電視機。可還沒等豬養(yǎng)肥母親就病了。鳳打消了買電視機的念頭,沒半點猶豫把豬賣了給母診病,并還了200元的外債。
為了讓我專心在外做木工,鳳盡量不讓我插手田地里的事,哪怕割學(xué)校旁那塊爛泥田的稻子也不讓我?guī)退?。那可是塊長年不干的爛泥田,一腳踩下去沒入膝蓋,打谷機放入那塊田便深深陷了進去,沒兩個大男子漢根本就別想拖動它,就像釘了釘子。鳳只有頂著烈日,把割下的稻子一把一把抱上岸脫?!,F(xiàn)在想起當年鳳掙扎在爛泥田里的景象,我還平靜不下來,鳳那些年著實吃盡了苦。
十多年后,我才把鳳從田地里帶上了岸。我們在鎮(zhèn)街上開了間家具店,鳳對我更加溫順,可能是認為我把她從田地里解脫了出來,把我當成了救世主。
在我五十歲那年我們關(guān)店了,要帶孫子。為了孫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們搬進了縣城。勞碌一輩子突然輕松了,一下子變得成天無所事事,我還真有點不習(xí)慣。
鳳還好,她有家務(wù)做,有孫子接送。鳳是個閑不住的人,就這些還不夠,便一有空就去幫小區(qū)里有菜地的人挖地種菜。我說過她,別那樣去討好人家,說她這是熱臉去貼別人的冷屁股。她卻不以為然,還是看見別人種菜就忍不住去幫一把。有時家里做點蒿粑,也要送幾個給別人?;蛟S是那些有菜地的人覺得鳳值得相交,竟送了兩塊巴掌大的地給鳳。從此,鳳有了用武之地。可我卻被她害慘了,地里要施肥那陣,在衛(wèi)生間放置一個加蓋的塑料桶。一日三餐盡煮稀飯,看你拉不拉尿。怎閑得下來喲!能安心看會電視都覺得奢侈,整天匆忙在客廳至衛(wèi)生間的路上。
我是個愛自由的人,一生中沒打過工,總不能老了還去幫人做事吧。一次閑來無事,我寫了篇思念我母親的短文發(fā)在家庭微信群中,沒想到贏得了兒女及外甥們的一致稱贊。頓時我想到讀書時我就愛好文學(xué),想著還不老,何不趁此圓了我學(xué)生時的寫作夢,便買了許多純文學(xué)書籍,訂了很多文學(xué)雜志,還與幾個有相同愛好的同道中人組織了一個文藝協(xié)會。從此我一頭扎進了文學(xué)的海洋里,不是組織活動就是潛心寫作。那時我和鳳才五十出頭,可我似乎忘記了我還是男人,還有鳳。我變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寫作機器,完全忽略了鳳的存在。一次深夜,鳳推開我的房門,兩眼迷瞪瞪地盯著我,說她睡不著。那時我正沉醉在我小說的情境中,她在這關(guān)鍵時刻擾了我。
“我失錯喝了你泡的濃茶?!兵P慌忙向我解釋。
說完鳳就走了,那一刻,我心里倏地一酸,頓覺委屈了鳳。
什么文學(xué)不文學(xué),你整天與小說中的人對話,整天在故事里穿行,固然不孤寂。而鳳呢?她是個人,又不是宗物件。少來夫妻老來伴,鳳老了,她現(xiàn)在正是需要你陪伴的日子。
我腦海里有個人在斥責(zé)我,像是母親,又似鳳的父親。
我毅然關(guān)閉了電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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