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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祥云
很長時間,腦中都有揮之不去的念頭,在今年清明節(jié)這個特殊的日子里,該以什么方式來祭奠已仙逝20年的父親?思慮再三,感覺文字還是最好的寄托。
20年櫛風沐雨,我早已邁過青春的門檻,步入不惑之年,感嘆歲月匆匆如白駒過隙,但父親卻不曾遠離——他的音容笑貌時常浮現(xiàn),他的叮嚀囑托言猶在耳,他的命運際遇令人唏噓。
父親有個響亮的名字——“福”。乍一聽來,應該是一個有“福”之人,但真正了解父親的生平后,卻難免心生悲涼。父親三代男丁單傳,在那個養(yǎng)兒防老、以男為尊的年代,應該說是家門不幸。我曾考證過家譜史,我的祖上極其貧寒,甚至在高祖父那一代,兩個先祖共育一個男孩,也就是說差點斷了“香火”。到了我爺爺這一代,共有三女一男,父親是“幺兒”,也許他們覺得這是家族最大的福氣,也許他們急切地盼望福佑子孫,也許他們更期許有個幸福生活吧,他們給我父親取了這么個“高大上”的名字。
但農(nóng)村卻有另一種說法——名字太大太硬非好事,怕無福享受,父親果然“中招”。父親的身世極度凄慘,他3歲母親去世、13歲父親去世,他真正成為別人眼中的“可憐人”。雖然他尚有3個姐姐,但在那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年代,能保命是最大的天恩。姑姑們很早就出嫁了,無父無母的父親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兒”。父親小時候在村中備受冷眼,旁人給他取個外號叫“老窩”。聽父親的意思,這既是嘲諷他是家中最小的“搗蛋鬼”,也是暗示他是家中的“倒霉鬼”。反正從我記事起,父親特別討厭別人這么叫他……
但父親生性倔強,他不信命。他曾告訴我,沒有吃的時候就吃草根、樹皮。他給別人家放牛撿牛糞,靠別人賞的幾口飯活命。但父親也不知從哪聽說的道理——“讀書可以改變命運”。沒有錢就偷偷地跑到私塾的角落里旁聽,用樹棍在地上練字。他省吃儉用買過一本《新華字典》,硬是把它翻爛了。直到我上小學,我還見過那本早已破爛不堪的“殘品寶藏”。父親就這樣自學成才,他自我鑒定有小學三年級的文化,但我覺得,他遠不止這個水平。
在我記事起,他就經(jīng)常給我講故事,夏日的夜晚,爺倆躺在涼床上數(shù)著星星講,遠至“盤古開天地”,近至“毛主席上井岡”,上至“北斗七星”,下至“魚 雷潛艇”,好像沒有他不懂的知識。小時候感覺父親就是“百事通”。他更時常告誡我們四兄弟:農(nóng)村的苦孩子,唯有讀書才有出路。他掛在嘴邊的話是“能讀書砸鍋賣鐵也要讀”。也正是在他的激勵下,我成了村中第一個大學本科生,我們四兄弟后來出了三個本科生。
父親更是個能人,我甚至覺得他無所不能。他除了干農(nóng)活是一把好手,閑暇之余還做木工、電工、篾匠、水泥瓦工,他那雙手精巧無比,能打凳子、能編籃子、能做糖糕、能壘鍋灶、能修釘耙、能砌磚墻……村中的電路有問題了,叫上父親他也從不拒絕,好多時候看他在漆黑的夜晚,打著手電爬上高梯,看見那耀眼的電火花,我們都替父親擔驚受怕。但當電路修好后,所有的大人小孩便歡呼雀躍起來。
后來,他成了村里的名人,當過會計、當過民兵、當過生產(chǎn)隊長,我們家還被縣鄉(xiāng)評為“文明之家”,我想那應是他的“高光”時刻吧……
也許天妒英才,也許命中有劫數(shù)吧。2002年4月26日,那天我正在軍校學習,上課期間就老感覺心神不寧,放學回到宿舍,就看到手機里20多個老家親戚的來電。匆忙回電,噩耗從天而降,“你爸爸從房頂摔下來,恐怕不行了……”
我趕緊從軍校請了特批假,一路包車從蚌埠回老家,6個多小時昏昏沉沉全是悲痛。疲憊不堪地奔回家,那堂屋中央數(shù)條板凳上,架著一具冰冷而丑陋的棺木,上鋪著數(shù)條白靈帆布,依稀可見父親就躺在那里面……但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也沒敢去看。
在媽媽撕心裂肺的慟哭聲中和左鄰右舍你一言我一語的哀嘆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出事前一天晚上,他加班砌墻到深夜11點,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大亮,外面又下著毛毛小雨,樓頂又沒有防護,他心里著急要去趕工……他從房頂摔下時,正好被一早起來放牛的傻子堂哥瞅見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描述道父親是頭朝地摔下的,還伴著一聲長嘆……
據(jù)學過醫(yī)護知識的大姑講,父親是摔斷脖子死的,她親自檢驗過。后面叫來的120救護車也確認過——但到現(xiàn)在我還心存疑慮,他真的走了嗎?是否還殘存一絲呼吸?是否還有搶救的機會?我時常內(nèi)心自責:我為什么沒能親撫父親消瘦的臉頰?我為什么沒能牽動父親干燥的雙手?我為什么沒能俯耳傾聽父親的呼吸?我為什么沒能再和父親說幾句掏心窩的話?
我一遍又一遍地感嘆命運的捉弄:那一年,我父親既干著農(nóng)活又在村里山石廠做工,我大哥在部隊當兵,我大學畢業(yè)帶薪入伍,我們這個一貧如洗的家庭一下子有了“四份收入”。父母就商量著給家中蓋個新房,因為那老房已近20年未修了,家中還有兩個超生的小弟,誰也不能保證以后還要不要房子。
說干就干,父親是個有決心又能干的人,他自己設計圖紙,他自己準備石材,他還和其他水泥瓦工一起砌墻。當然,他只有晚上加班加點地干,因為早上天沒亮他就要下地干農(nóng)活,白天還要在山石廠上工——每個早晨匆匆忙忙就著咸菜吞了幾口飯就跑,很多時候鞋子都來不及穿,為著那些比他命還重要的“工分”。記得前一年他身患胸膜炎,做完手術當天就出院,第三天打著石膏非要上工,任誰也勸不住。
父親的最后一程是我送的。我親手把父親推進火葬場的火爐,我雙手刨地安葬了父親的骨灰盒,我不停地給父親磕頭直至頭破血流……
父親終究還是悄然無息地走了。他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和任何人打聲招呼;他走得寒酸,他的腳上已好久沒穿過襪子了;他走得痛苦,那一聲絕命長嘆說明他心有不甘;他走得干脆,不給孩子們留下任何累贅,若是摔成“植物人”或“半身不遂”,也許我們這個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這么多年,我常感嘆父親“無福”——他人生苦短、命運坎坷,未來得及享受一天的清福。他起早貪黑、辛苦操勞,卻褪不去滿身的寒酸。他目光長遠、精明能干,卻把自己逼上了絕路。但他似乎又很“有?!薄乃膫€孩兒都各奔前程,正如他在世時的心愿“天南地北、各守一方?!?/p>
父親,一個平凡又偉大的人,一個不曾消逝的“背影”——愿“福”在天堂、幸福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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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吳雪倩
責編:吳雪倩
審核:楊春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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