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丨童年與黑狗
童年與黑狗
□ 曹丁山
我七歲半才開始上學，上學前一只手有幾根指頭都不會數(shù)，錢也不認識。印象中幾乎就沒見過錢，家里有幾元錢，我媽都是用手巾包了又包，藏得好好的。
上一年級那年，學校有人賣冰棒，5分錢一根，我沒吃過?？吹劫u冰棒的人用一個泡沫箱子里面塞一床棉絮，把冰棒包得嚴嚴實實的，揭開蓋子還冒著白氣，感覺很神秘。
可最讓我咽口水的是：我一個同學買了一根，站在我面前“吧唧吧唧”地吮吸著，他還好心地舉到我嘴邊問我要不要舔一口。
我咽下一大口的口水，把視線迅速移開，低了一下頭說：“不要！”我隨我爸，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然后，他就和另外兩個同學你一口我一口舔吸著，歡快地走開了。
夢想是什么？我當時最大的夢想就是能盡快吃到一根冰棒。
其實要實現(xiàn)那夢想也不是難事，我計劃從家里偷兩個雞蛋賣（當時雞蛋也是五分錢一個），再買兩根冰棒，自己吃一根，留一根回去給我媽。
一天中午，爸媽做工去了，我偷偷拿了兩個雞蛋放到書包里。這時，我耳邊突然響起了我爸曾懲罰我哥偷雞蛋時嚴厲的斥責聲：“做賊是從偷雞蛋開始的！做賊是要坐牢的……”
我的心怦怦直跳！快速把雞蛋從書包里掏了出來，想放回原處。可做賊心虛，慌張之極，手篩糠似的抖得厲害。雞蛋“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了一個。我很是心痛，有點舍不得，本想趴下去舔著吃了的，不料門“嘎——”的響了，我趕緊逃離了現(xiàn)場。
跑出去二三十米，回頭一看，是我家那只黑狗。等我再返回時，地上的蛋被它舔了個精光。
那時，雞蛋是家里唯一能靈活變現(xiàn)的東西。假如哪天沒鹽下鍋了、沒針線縫衣訂被子了、小孩沒本子寫字了，都可以賣它來救急；或是哪天來了客人，買不起肉，蒸兩個雞蛋，也不至于無葷而怠慢了客人。介于此，我媽一般不會輕易動用家里的雞蛋，只有過年過節(jié)，或是奶奶、姥姥生病了才煮雞蛋吃。
我媽是窮怕了餓怕了的人。一大家子十口人全靠她當家過日子，講究的是細水長流，手中有糧心里不慌。這一點我從小也學會了：人情往來，該花的花，不該花的得省著，有錢時要考慮無錢日，不能寅吃卯糧。
那天下午放學回來，我媽生氣地問及摔了一個雞蛋的事。我隱瞞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就直接說蛋是咱家黑狗吃了。結(jié)果我爸狠狠地把黑狗訓了一頓：“這還得了！它吃了第一次肯定還會偷吃第二次的。”我媽拿起笤帚就打，把黑狗趕出去兩三天都沒給它飯吃。
我覺得很對不起黑狗。第二天晚飯時，我端著飯碗偷偷溜了出去，找到了黑狗，把我的飯分了一大半給它吃。它邊吃邊搖著尾巴，吃完抬起頭深情地注視著我，眼里似有淚花在閃爍。嘴里發(fā)出“噫——噫——”的聲音，并用腳輕輕地拍著我的褲腳。
我蹲下身來撫摸著它的頭，把臉頰貼著它的耳朵。我感受到了它的委屈，不禁淚眼模糊了?？吹剿亩亲羽I得快貼到背脊上了，我打算把我那半碗飯再倒給它吃了，它竟快速用腳托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
它似乎明白我的飯也是家里分好的，給它吃了我就得餓一頓。黑狗年齡比我還大，它是看著我長大的，家里的光景它清楚。它和我對坐著，看著我吃完了才搖著尾巴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吃冰棒。那些天我連做夢都是我那同學“吧唧吧唧”吮著冰棒的模樣：白冰棒，紅嘴唇，不停吮吸著，冒著白氣，還有那仰頭吞咽的神態(tài)，一切都是那么的讓我陶醉神往。醒來后，我還不停地舔嘴唇咽著唾液，喉結(jié)蠕動著。
偷蛋賣沒成功，向家里要錢買冰棒吃是不現(xiàn)實的。后來聽說有個湖北人常來我們那里收棕。于是我每天放學后就往山上跑，去找野棕樹。
幾天下來，我在荊棘叢生的絲茅山上滾爬鉆行，棕是割到了一點，可手上到處都被絲茅劃破了，紅腫疼痛，吃飯時都不敢伸手去夾菜，生怕媽媽發(fā)現(xiàn)了，以為我在學校跟人打架了。
不過，我心里還是蠻高興的！一想到賣了棕就能買到冰棒吃了，做夢都笑出聲來。
等了幾天，左盼右盼，那收棕的湖北人終于來了。我把棕交給他，他一看便說：“這棕太濕了，要曬干了才收?！卑?！都怪鄰居家我那個大哥，他教我一個餿主意：說棕用水打濕了賣會重秤些，可以多賣錢。那時我還不認得秤，更不知道重秤是啥意思，聽說能多賣錢，就稀里糊涂地照做了。
后來，曬了兩三天，又等了一個禮拜才賣掉。3斤2兩棕，2角錢1斤，該得6角4分錢?？伤唤o了我5角錢，說我那棕浸過水。
我二話沒說，接過那親手賺來的五角錢，攥在手心里，第一次觸摸到錢的感覺好神圣??！一路蹦跳著回了家，躲在門角里，小心翼翼地攤開正反兩面看了又看。想到明天就可以用它買到冰棒吃了，心里就更加美滋滋的。那晚興奮得很晚才睡，把5角錢捏在手里，做著甜甜的夢。
然而，第二天一早醒來，我發(fā)現(xiàn)5角錢不見了，急得在床上到處找，都快要哭了。我小哥哥說他撿到了，并說要交公。真是合了那句老話“床上撿被窩，灶上撿鍋鏟”呀，這不是明搶嗎？后來經(jīng)過“談判”，姐姐出面調(diào)停，答應給小哥哥買一根冰棒，事情才得以平息。
賣棕賺到的五角錢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特別難忘。
那天上學，我拿著五角錢一路奔跑到學校，迫不及待地買了一根冰棒就往嘴里塞，是賣冰棒的人提醒我才把包裝紙剝掉的。
哇！好冰?。”缺┻€冰；好甜啊！比紅糖還甜！讓我整個人都陶醉在冰和甜的仙境中。吃冰棒時，我也學那同學的樣子：仰頭“吧唧吧唧”地吸著，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有兩三個同學跟著我，眼巴巴地看著我吃，想讓我給他們也舔一口。我沒同意，我說給他們一人買一根，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看著我。我給他們買時，連賣的人都確認三遍：“你真的給他們買嗎？”
吃完冰棒后，感覺爽極了。下第二節(jié)課后我還偷偷買了一根放在書包里準備帶回去給我媽吃。因為這事，到現(xiàn)在都有好多熟悉我的朋友叫我“山古佬”。其實我一點都不覺得冤，就是因為這事讓我“山古佬”名不虛傳?。?/p>
大熱天里，結(jié)果大家可想而知了。到家時，冰棒融化得只剩一點點了。我媽摸著我的頭吸著，“冰”得眼淚都出來了。
融化的冰棒水全被我的書包吸收了，好可惜呀。洗書包的水我還是舍不得倒掉，給黑狗吃了，也算是對它為我背了黑鍋的一點補償吧！
我偷雞蛋未遂卻讓黑狗背了那么多年的黑鍋，至今都沒有同我爸媽說清楚。黑狗“偷吃蛋”挨罵挨揍，真的很冤。
不過，我一直慶幸的是，當年邪念的舉動被無形的手扼殺在萌芽階段，使我至今也沒敢邁出第一步——偷雞蛋。
3年之后，黑狗身體已漸漸虛弱，精神萎靡，常躺在屋后的山坡上曬太陽，眼角堆滿了眼屎。有時臉上爬滿了蒼蠅，它也懶得眨眼、搖頭或用腳去驅(qū)趕。
它每次一躺就是大半天，待太陽快落山了才慢慢爬起來，四肢已很難支撐起它的身體了，踉踉蹌蹌地走著S步往家踱，就像步履蹣跚的老人，每走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看天邊的夕陽，心中有萬千的不舍和依戀。
黑狗再也不能同我嬉戲打鬧了，或到半路上去迎接我放學回來，并追著我在田間地頭奔跑了。上學放學它都只是站在大門口緩慢地擺動著尾巴，望著我離開，盼著我回來，滿眼惆悵卻又充滿溫情。
黑狗看著我長大，它幾乎陪伴了我整個童年，它是我最好的玩伴！我4歲那年，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不小心掉進池塘里了，黑狗不顧一切跳進冰冷的池水里咬著我的衣領把我拖救起來。
生老病死，萬物枯榮，是生命都逃不過啊。黑狗已活了15個春秋了，在狗界，已屬百歲老人，頂壽了。
在一個寒冬的早晨，可憐的黑狗壽終正寢了，家里準備把它用稻草燒毛弄著吃了。我是淚流滿面，死活不肯，倒地打滾祈求我爸和我大哥做副棺材把黑狗裝著埋了。最后家里看我太傷心了，才同意把黑狗埋了。不過，給黑狗做棺的事還是沒有答應我。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把一只幾十斤重的狗給埋掉，在外人看來，那是一件多么不可理解和“愚蠢”的傻事哦！
果然如我媽所料，黑狗埋下不到半天，就被人偷偷挖去燒了毛弄著吃了。我知道后，胸中的那個氣就突突地往外吹，隨即操起兩塊磚頭，以100米沖刺的速度跑到他家，“咣——咣——”兩聲，把那偷挖黑狗的人家的鍋給砸了。
結(jié)果卻砸錯了，那家人是兩兄弟共一個灶臺的，本是要砸哥哥家的鍋，結(jié)果把弟弟家的鍋給砸了。他妻子跑到我家鬧，結(jié)果我爸賣掉了一擔口糧才把人家一口鍋賠上。
砸鍋的事，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并不后悔。
每當我想起黑狗被人挖去吃了，我把人家鍋砸了且砸錯了那事，就會想起黑狗的點點滴滴難以忘懷。是它陪伴了我孤單的童年，走過那段難忘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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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鐘千惠
